一块红布

那日太阳刚刚偏西，二婶子就带着两条鱼上了吕秀才家的门。和吕秀才罗里吧嗦地说了半个时辰。

不几日，村里人就都知道吕秀才家的大丫头青雅要嫁给县上的林家药铺的三少爷了。林家药铺可是县上出了名的大户，这个三少爷长也是眉清目秀，能写会画，十八岁就已经是林家药铺相当当的一把好手了，比他那两个纨绔的哥哥可强多了。

可惜了了，就是个跛子。

整个县城的人都知道林家三少爷小时候被汽车撞过，林老爷连夜去省城请了西洋大夫才救了他的小命。县里不少人都见过那个蓝眼睛的西洋大夫，拿着一个叫“手术包”的玩意儿，里面有刀子锯子斧子。就是他包里的锯子，锯掉了三少爷的左腿。

从此，三少爷左腿膝盖以下的裤管就是空荡荡的了，三少爷走路再也离不开拐杖了。

那么好的公子哥，可惜是个跛子。

是呀，要不是个跛子，怎么会看上穷秀才家的闺女。

哎呀，别看她进了林家的门，守着个跛子，能过上什么好日子。

好歹也是个识文断字的闺女，咋还嫁个跛子，你说这日子以后可怎么过呦。

青雅去河边洗衣服，青雅去市集买针线，青雅去二奶奶家拿绣花的花样，青雅在院子门口剥玉米……这些话就一直没离开过青雅的耳。青雅搓着手，拧着衣角一边哭一边问爹爹为啥要把自己嫁个跛子。

闺女呦，能进林家的门，已经是你的福气了呦。跛子咋啦，跛子就不疼媳妇了？

青雅娘也帮腔，林家是大户，给的聘礼也多，这样你三个弟弟就都能娶上个好媳妇了。

三月初十，青雅哭哭啼啼地上了花轿。拜堂的时候青雅透过盖头的缝看到长衫的左边空荡荡的，青雅心里又划过一阵悲伤。

拜了堂，青雅就一直坐在洞房的床边等着。青雅想，要是日子过得不好，就去村口那棵大槐树上撞死，也不跟个跛子过一辈子。

想着想着青雅也累了，就靠着床架子眯了会。朦胧中，一个人掀起了青雅的盖头。青雅揉揉眼睛，是一张陌生男子的脸，在烛光的映衬中闪着红晕。一身的酒气，青雅皱了皱眉。

哎，对不起。这个男子往后退了退，你的弟弟们酒量太好。然后他拄着拐杖去桌子旁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饮干。他又倒了一杯，伸手朝向青雅的方向：哎，你要吗？等了这么久，该渴了吧。然后他又把茶杯放下了：天还有些凉呢，我还是让丫头们换壶热茶吧。

我去吧。青雅起身，低着头拿着茶壶出去了，走到门口，青雅回头说道：人家有名字的，青雅。青雅换了茶水，心想：这个跛子还怪疼人的。

第二天一早，青雅还睡着，三少爷就起床了。青雅赶紧起身要帮他穿衣，三少爷说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还把青雅又塞回被子里，说道：你要是没睡够就再睡会儿，我去外间看会儿书，等你睡饱了，咱们再一起去给爹娘请安，青雅。

白日饭桌上青雅要给他盛饭，三少爷说不用，还夹起盘中的红烧肉给青雅，三少爷的筷子刁，专拣个大的瘦肉多的给青雅，说道：多吃点肉，你就是太瘦了，青雅。

三少爷平日里都在林家药铺上工，药铺门一关，管家就开车把三少爷接回家。林家大少爷二少爷常常不回家过夜，青雅总是看着大嫂二嫂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抹眼泪。三少爷不，三少爷一下工就回家。三少爷对青雅好像有着说不完的话，三少爷把铺子里好玩逗趣的事儿一件一件讲给青雅听。三少爷还让管家买了一些青雅在娘家看的一些书，让青雅打发时间。

青雅就每日都盼着三少爷。有时铺子里有事耽搁了，哪怕一小会儿，青雅都在房里走来走去不安的很，数着脚下的砖，一块两块三块……

渐渐地，青雅就不在意三少爷空空的裤管了。青雅给三少爷做了好多鞋，都是一只一只的右脚。青雅在鞋面上绣各种各样的花纹，鞋底也纳得格外厚实，个子那么高的人，力量都压在一只脚上，这脚得多吃劲儿呀。晚上青雅就用热水给三少爷洗脚，三少爷一开始不愿意要自己洗，后来拗不过青雅，就让青雅给自己洗脚。青雅摸着三少爷右脚上厚厚的茧，泪就一下子涌出来了。

青雅，别看我是个跛子，我走路一点都不慢。三少爷擦去青雅的泪：青雅，这没啥，真的，我都习惯了。

青雅还给三少爷的拐杖加了厚厚的棉套子，这么硬的木头，老是用咯吱窝垫着，那得多疼啊。青雅给三少爷做的长衫都是右边短些左边长些。右边短，三少爷走路方便，左边长，给三少爷挡着裤管，看起来就不那么突兀了。有一日三少爷去隔壁县城借调一批药材，晚上没有回来。青雅竟然一夜未眠。躺在床上，青雅看见窗外的月光照进地面，皎洁白亮。

入秋的时候，青雅有喜了。三少爷高兴的很，带青雅去金铺，给青雅买了一对小拇指粗的金镯子，还给青雅从省城订购了一批西洋吃食。青雅害喜吃不了，三少爷把县里最好的厨子请来，专门做青雅适口的饭菜。

三少爷什么活儿都不让青雅做，偶尔青雅手痒了要给即将出生的娃娃绣肚兜儿，三少爷都会生气地说这种活儿交给乡下的绣娘做就成了，可别累着。还把丫头们叫进来，再三交代。

三少爷怎能明白一个做娘的心意呢。所以青雅还是会偷偷地做些绣工。后来三少爷拗不过就不管青雅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往家里带娃娃用的东西，让青雅看，这也有了那也有了，你做那么多，孩子也用不上。

第二年夏春之交的时候，青雅终于感到一阵阵疼痛。三少爷赶紧请了县上最好的稳婆来给青雅接生。

青雅疼了一天一夜，整个人都没力气了。青雅疼一阵睡一阵。睡一阵再疼一阵。渐渐地青雅有些不清楚了，她分不清自己究竟是醒着还是睡着。

三少爷呢。我要三少爷。青雅喃喃地说着。稳婆道：少奶奶，三少爷就在外头候着呢，等孩子生出来，你就见着三少爷了。

孩子，你怎么还不出来。青雅感觉身边的人来了又去，可是时间一点都没有流走。

又过了一天一夜。稳婆也慌了，三少爷呦，少奶奶头胎就难产，我这也是尽全力了呦，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恍惚中，青雅听到三少爷在门外对着稳婆大吼大叫。脾气多好的三少爷呀，从来不生气，青雅觉得这都怪自己。

等到西洋大夫从省城连夜赶来的时候，青雅已经没有力气了。没有力气喊也没有力气看，甚至没有力气呼吸了。西洋大夫拿着一块冰凉的铁块在青雅的胸口上测了测，又掀起盖在青雅身上的被子伸手摸了摸青雅的肚子。

青雅羞死了，可是青雅已经没有力气了。青雅多想看一眼蓝眼睛的西洋大夫呀，以前听三少爷提过，西洋大夫长得不一样，说的不一样，就连吃的也不一样。青雅好好奇呀，可是青雅没有力气了。

稳婆走了，西洋大夫走了，丫头们也都走了。

三少爷抱着青雅，三少爷握着青雅的手，三少爷把下巴贴在青雅的脸颊上。三少爷跟青雅说话，三少爷叫青雅的名字，三少爷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青雅积了好久的力气，睁开眼睛，她仿佛又看到那一日，三少爷骑着高头大马，来接自己。青雅娘给青雅盖上盖头，青雅就哭哭啼啼地上轿了。

要是再重新来一回，青雅一定不会哭。青雅一定笑着嫁。

三少爷要是再掀起那一块红布，青雅一定笑着。（文/阅读时间作者·刘喜悦，求学杭州，现居南京，微信号/星光博物馆·starshinemuseu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