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刻时光

凌晨两点半，依旧无眠。与我一起清醒着的除了窗外渐进渐远，此起彼伏的蛙鸣声，可能还有外面不知名游荡的魂魄了。各司其职，相安无事。

16年开始，我开始体验彻夜未眠，意志与神经呈不同步状态，清醒的异常，无法入眠。虽然我清晰地明白症结所在，却很难更改。时间稍久后，我开始担心身体抱恙，毕竟熬夜总归是没好处的。失眠的日子，听一曲子，思绪便缓缓而来。我提笔记下，记下这些珍贵时光，希望自己不要忘记。

有人说过，没有深夜痛哭过的人，不足以谈人生。我从柴静的文章上看到这话时，当时还很无知，没有深刻体会过。原话出处也不太清楚。我只是想这人肯定经历了痛到骨子里的事才会在深夜痛哭，我没有痛哭过自然是无法理解的。

在我三岁的那年，外公的妈妈去世。那时太太年事已高，人也日渐虚弱，大人算着时日不长久，纷纷过去探望她。太太在我记忆里是个身材瘦小，拄着拐杖，好像有裹过小脚的民国老太太。饮食方面还可能有些挑剔，因为我经常听她说，不要吃，不要吃。太太去世前一天，我和爸妈去看望她。那时我还年幼，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事情，大人让我去看看她，我就去了房间。太太躺在床上，她和我讲了几句话，然后从床铺里侧拿出一个香蕉给我，我接过后，屋里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她匆忙进屋后便趴在太太床上大哭，她分明叫着，“姆妈”“姆妈”……，后来妈妈告诉我她是太太的养女。据大人们说，那天太太精神很好，大家陪到晚上便都相继回家了。没想到老人家半夜去世了，那么那天应该是回光返照吧。那个时候的我依旧不晓得发生了什么，妈妈让我在灵前跪拜，我害怕也就没有拜成。五七的时候我还学会了折金元宝。一切记忆都这么清晰，太太终究是离开了我们。而我因为太年幼无知，没有为她哭泣。

爷爷是第二个离开我的亲人，在我十九岁的时候。至今离开的第六年，我才有勇气想要写写他。他刚离开的时候，我不允许家人提起他，不允许自己想念他，因为只要想起他，便会不自觉流泪，只要想到他的那个夜晚，我定会无眠了。我甚至生气他为什么不告而别，为什么不留点时间给我，为什么不等我孝敬他 ，可是我依然很想念很想念他。爷爷与我不止是爷爷的存在，我和他相处的时间算多又太短了。我任性嬉闹的时候，他便离开我了。

年轻时候的爷爷在他们那个年代大多都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将近四十终于有了我爸爸。这样我出生的时候，他已经六十多岁了。从我渐渐懂事开始，我便隐隐觉得我与爷爷相处不了太久。我没上学前大多都是爷爷带着我，他打麻将的时候，我就在旁边玩，然后我妈说我三岁便学会打麻将了，从此我妈对我寄予厚望觉得我必将是个聪明的孩子。后来爷爷牵着我去幼儿园，夏天的时候每天去小店买上一瓶汽水灌在我的天鹅水壶里，我就会开心一整天了。那个时候的幸福如此简单。我上小学的时候，爷爷年纪也大了便不再让他接送了，但是天冷了爷爷会给我送衣服，雨天肯定会送伞。那天我接过他送来的衣服无意间碰到他冰凉的手，望着他消瘦的远去的背影，眼眶不自觉湿润了。我心想爷爷一定要多陪伴我些日子。

爷爷每天午饭后会与麻友搓麻将打发时间。我家以及我爸那支的姐妹亲戚都是会打麻将的，除了我妈。我妈是与邻居打80分的。我爸是麻将牌类棋类都精通的。基于这种氛围，我自然从小便掌握了。我上三年级那年的暑假和邻居小伙伴在家打麻将，正巧我自摸拍板激动的时候，我的班主任从窗边走过，目睹了全过程。我担心了一会儿，心想反正开学不是他教了，也就忘了。爷爷除了麻将的爱好，还喜欢夏天在河边钓鱼。我曾尝试陪他一起，却每次都耐不住性子，爷爷怕鱼都被我吓跑了便赶我走了。除了钓鱼，爷爷最擅长的是木工，他的手很巧，做出来的凳子，编出来的篮子都是邻居称赞不已的。他还写的一手好字，每次开学领完新书回家，都是由爷爷帮我包好书皮，写上名字。所以到现在我都是不会包书皮的。我那个时候在收集五角硬币，爷爷知道后帮我收集了一整罐。可能是仗着爷爷的疼爱，我那个时候经常任性闹情绪。现在想来是多么不应该。

爷爷每顿饭前习惯喝几小盅酒，有时候会和我讲他年轻的时候，在上海工作生活的时候。他将近八十的时候还和我提过他的女朋友，我心想那个年纪还记得的人该有怎样的感情。那个时候，家里人让爷爷回家与奶奶结婚，就这样与女朋友分手了。我追问为什么不坚持一下呢，爷爷只是笑笑，那个年代父母之命的思想仍旧根深蒂固。可能当时他坚持下或者和心爱的姑娘私奔，那么很多人的命运都会改变。然而，所谓命运皆是命中注定的。

爷爷十五六岁的时候随别人一起去上海学做生意。最后在供销社里谋职。爷爷的那个年代，还属民国时期，那个男穿长衫，女穿旗袍的年代。小时候爷爷和我讲的时候，我很是好奇那个时代的穿着打扮。遗憾的是旧时衣物都留在上海并未带回家。我也只能从爷爷奶奶的算是结婚照的合照中看看那个年代。那个年代的人，为求谋生，大都背井离乡。爷爷从学徒做起，几乎什么杂事都要干。后来他在城隍庙附近有了自己的房子，与奶奶结婚后便一直住在那里，然后大姑姑也出生了。隔壁有对年纪相仿的夫妇很喜欢大姑姑，便收其做了干女儿。原以为一家三口会一直这么幸福地生活着。但是生活总有不如意。多年后，爷爷因为犯了错误被下放回老家。在我十几岁时，爷爷去世前几年，妈妈告诉我这些，据说爷爷做了假账，收了贿赂。当时的我不敢相信，没有办法接受这些。我觉得失望，我生爷爷的气。我甚至一个礼拜都没和他好好说话。但是后来我想明白了，作为小辈的我是没有资格去评论长辈的过往功过的。更何况是他们那个年代，是非黑白是可能颠倒的，更何况事情都是道听途说，事实不得而知。我虽然好奇但没有和爷爷提起。毕竟，过去的已经过去。

我没有想到爷爷会这么快这么仓促离开我们，虽然看着他消瘦的体格，我有过担心，我也知道总有这天会到来，爷爷虽然有高血压，心血管等毛病，但还算硬朗，从没有生过大病。老人们不都这样么，有各种毛病。我可以接受他的离开，但是我还没有这个准备。我太多任性，伤了他太多心，没有告诉他我心里是后悔的，没有告诉他我有多敬爱他，我还没有好好孝顺他。他怎么会离开我呢？

那天，我正玩着手机，收到爸爸的短信，我心想肯定又是让我注意天气注意身体什么的。点开后，这么一句话，爷爷去世了。之前爸爸告诉我，爷爷在医院挂水，当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爸爸马上说没有事情不用担心。然后每天与他通话也没有说有异样。爷爷一周后出院了，第二天正好是元旦，他出院了我便放下心了，正巧快期末考试，我准备不回家了，事实上之前逢节假日我都是回家的。偏偏这次没有回去。谁想却是一辈子的遗憾，谁想到我与爷爷的最后一面一个月前已经完成。可是那天我也没有好好与他道别，我吃好午饭，只是在门外说了声走了，甚至没有和他当面道别。我极力回想当天的情形，却都是模糊的。

我看着短信，不晓得该怎么办，我应该嚎啕大哭吗，可是我没有眼泪啊，我应该问问爸爸怎么回事吗，可是我哪有勇气。这个时候，我妈电话过来，她说没有什么事情，不要哭，就是爷爷想见你，不要听你爸的，相信妈妈。我相信妈妈，虽然心里觉得蹊跷，我更相信爷爷还在世，等着我回去。我一点都不怀疑。两个小时后，我被舅舅接回了家。我推开车门打算跑进家门，外婆在后面喊，不要急，爷爷还在。我真的一点都不怀疑了。我放慢脚步，甚至去了趟卫生间，才打算去爷爷房间。家里很多亲戚但是还算安静。我终于出现在爷爷房间，可是他的脸已经被红布盖住了。他是看不到我了。我吓得退后几步，甚至想拔腿就跑，可是没有力气。我只能向妈妈吼着，不是说还好好的吗，不是说等着我吗。我不敢揭开那块红布，直到外婆揭开它，我看到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眼泪终于哗哗下来了，我害怕的终究来了。我也终于可以好好坐下陪陪他了。我陪在旁边，觉得分分秒秒都好难捱。可是我马上清醒，这真的是最后我可以珍惜的时间了。我摸了下他的手，那双牵着我上学的手，为我送伞送衣服的手，那么瘦骨嶙峋。第一次为亲人守灵，不知道是因为天气寒冷，还是心里害怕，全身颤抖，心也揪着，也只能流泪来表达我的忏悔。

在纪念厅的最后时刻，妈妈拉着我到爷爷身边，不停拍着我的背，快叫声爷爷啊，最后一次了。我却像是卡住了喉咙，怎么也发不出声。爷爷终究是离开了。他整个人被推进去，出来的却只有白粉了，让人觉得心疼。怎么可以这么残忍，人的结局怎么可以这样，我想不明白也没有人回答我。爷爷过世不久，我做了一个梦，他躺在屋里的藤椅上，拉着我手，说爷爷怕是不行了，我大呼不会的不会的便扑在他身上大哭，然后就梦醒了。我不知道是自己太过思念，还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相信爷爷肯定是明白我的心意，知道我的想念，因为相信比较幸福吧。

奶奶在爷爷离开五年后也离开了，他们终于是可以团聚了。

我写下这些的时候，是边流泪完成的，因为思念满溢。我记下这些，希望晚年坐着摇椅，记忆远退，仍能记得我亲爱的已驾鹤仙去的亲人。记忆可消亡，想念是不死的。（文/阅读时间作者·李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