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赫《勃兰登堡协奏曲》｜一切音乐中最惊人的奇迹

《勃兰登堡协奏曲》是“一切音乐中最惊人的奇迹”。

——瓦格纳

时间在衰老的戏剧杰作的上面罩了一片躲不过的黑暗，它的投影把最纯净的拉裴尔变成了伦勃朗；时间也给尘封的音乐杰作涂上永不褪色的巴洛克珍珠粉，它的光泽把理性的《六首不同乐器的协奏曲》变成“一切音乐中最惊人的奇迹”。没有浪漫主义时期巨大的复古思潮，巴赫所创造的一部分奇迹就会湮没无闻。音乐才能是一把火炬，它把火传给那些快要熄灭的火炬，使天才重获光明。

巴赫是在科腾时期（1717-1723）写作这首《勃兰登堡协奏曲》的。巴赫在魏玛宫廷本分地当了九年风琴师，辞职被阻挠，关押了一个月后，义无反顾地逃到科腾宫廷。那么当初从萨克森-安哈特公国分离出来的小公国科腾宫有什么魅力？闭目想象一下，那些在古希腊神话与戏剧里出现过的，墨涅拉俄斯国王的宫殿，那美貌绝伦的“海伦用一把精致的秣槽给它们准备麦粒，她手上还拿着卷有紫红色羊毛的纺纱杆”；还有墨罗佩宫殿到底在哪儿的，那阵阵哀鸣传入耳中，那些宫殿中，一定住了位暴虐的君主。原来，科腾宫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美人，也不在于建筑的巍峨，还是跟统治的君王有关。科腾有一个热衷艺术的亲王，这位本来是音乐家的亲王用了四分之一的国库发展自己的爱好，他收集各式各样的乐器，聘请优秀的音乐家。与魏玛信仰路德教不同，科腾信仰加尔文教派，大概属于清教徒的信仰，蔑视现实以及现世生活所暗示包含的一切奢华的生活。所以，巴赫在科腾宫生活略显单调，不需进行很多音乐活动，他可以作为一个纯粹的音乐家做自己喜欢的创作，这也是巴赫一生中较为惬意的时期。

1721年，巴赫把自己创作的认为是最好的六首协奏曲献赠给勃兰登堡的克里斯蒂安·路德维希侯爵，标题为《六首不同乐器的协奏曲》，说是勃兰登堡侯爵的约稿，也有说是巴赫想得到勃兰登堡宫廷音乐的职位。结果是路德维希侯爵至死都未能听到这部协奏曲，因为他的乐队编制只有6人，而演奏这部大协奏曲至少需要7人以上。巴赫也未能如愿以偿，由于科腾亲王迎娶了音乐史上最讨厌音乐的公主，疏远音乐了，或许妻子芭芭拉的去世，使得巴赫想携新妻安娜·玛格德莱娜去他乡过新生活。反正小舟从此逝，巴赫在莱比锡小教堂度过漫漫27年黯淡余生。而第一位撰写巴赫传记的德国音乐学家把这套作品改为《勃兰登堡协奏曲》，一直沿用到今天。

《勃兰登堡协奏曲》作为以具体的音符保留下来的一份乐器与世情音乐文献，是我们了解巴洛克音乐的直接途径。巴洛克协奏曲与当今独奏与乐队的协奏曲很不同，编制小型，类似如今的室内乐。强调在一个统一的情绪中的突然对比，就像在巴洛克绘画中经常出现的明暗对比所产生的惊人变化那样。这首大协奏曲展示了巴赫器乐创作的超凡能力，其天才的直觉与诙谐个性在作品中表露无遗。六首勃兰登堡协奏曲的每首都要求由不同独奏乐器组成主奏部（concertino）与整个乐队的全奏（tutti）相抗衡。这些作品放在一起构成了巴洛克时期已有的几乎所有乐器的组合，它们被彼此区别，相互追逐、竞争或无拘无束对话。巴赫把巴洛克大协奏曲体裁创作推向最后的巅峰。《勃兰登堡协奏曲》六首作品大多采用当时意大利协奏曲式的快-慢-快三乐章布局结构，但第一乐章的例外倒也成了聆听的乐趣之一。

《第一号F大调勃兰登堡》（BWV1046）

巴赫的小秘密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1 in F Major, BWV 1046: I. —

Musici Di San Marco/Francesco Macci - Orange Edition - Bach: Italian Concerto, BWV 971 & Chromatic Fantasia and Fugue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1 in F Major, BWV 1046: II. Adagio

Musici Di San Marco/Francesco Macci - Orange Edition - Bach: Italian Concerto, BWV 971 & Chromatic Fantasia and Fugue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1 in F Major, BWV 1046: III. Allegro

Musici Di San Marco/Francesco Macci - Orange Edition - Bach: Italian Concerto, BWV 971 & Chromatic Fantasia and Fugue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1 in F Major, BWV 1046: IV. Menuetto - Polonaise - Menuetto

Musici Di San Marco/Francesco Macci - Orange Edition - Bach: Italian Concerto, BWV 971 & Chromatic Fantasia and Fugue

最美的柔板，有趣的末乐章小步舞曲回旋之中惊见波罗乃兹舞曲，让BWV1046率先成为我最喜爱的一组。第一号勃兰登堡协奏曲使用四个乐章的结构，掩藏着巴赫的小秘密，等到结束这一组时再揭开谜底。BWV1046可看成是两把圆号、三支双簧管的协奏曲，巴赫在首乐章用了一个涌动着巴洛克激情的主题，这个主题是他非常喜欢的主题。快板结束后，巴赫变脸，立刻坠入像萨拉班德那样矜美的柔板，回归到一个深沉的咏叹段落。来到第三乐章的快板，是吉格舞曲节奏。巴赫对这种起源于英国的快速舞曲饶有兴致。当时英国对德国的影响力逐渐扩大，因为1714年，汉诺威选帝侯乔治五世当上了英国国王。巴赫以格律的形式发展了吉格舞曲，在他的一些舞曲组曲中，吉格篇幅长而复杂，对位最为丰富。神来之笔的末乐章具有十足的民间色彩，插入双簧管和大管作谐趣的对话，有滋有味演绎“Menuetto-Trio Polacca-Trio”(小步舞曲-三重奏波罗乃兹-三重奏)。小步舞曲在17世纪后半叶为路易十四的宫廷乐长吕利喜爱并采用，成为最著名的优雅舞曲。而波罗乃兹舞曲凝结着古代波兰人固有的最崇高感情，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高贵傲慢的神情。

聆听中，仿佛看到1650年，在吕利指挥乐队的舞池上，具有超凡审美的路易十四盛装领舞，贵族们在优雅的小步舞曲中翩然起舞；待到波罗乃兹舞曲响起，则浮现波兰骑士的舞步，他们天性尚武，简直在实行勃列斯拉夫·鲍麦兰斯基公爵的格言：事先斟酌，然后勇敢地行动。巴赫有28首洞澈清浅的小步舞曲，而这首风格极其接近吕利那稍带古拙厚重的行进色彩，这是我个人特别的感受。而巴赫的小秘密是什么呢？据说巴赫对于第一号是非常钟情的，其中素材曾多次运用到他的合唱作品中。证据呢？我也在苦苦寻找中，终于惊喜地发现，他把第一号勃兰登堡的首乐章旋律用在1726年创作的第52号宗教康塔塔《虚妄的世界，我不相信你》(Falsche Welt,dir trau ich nicht,BWV1079)序曲中。

《第二号F大调勃兰登堡协奏曲》（BWV1047）

飞向外太阳系的协奏曲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2 in F Major, BWV 1047: Allegro moderato

Camerata Academica Würzburg - J.S.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2 in F Major, BWV 1047 (Digitally Remastered)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2 in F Major, BWV 1047: Andante (F大调第2号勃兰登堡协奏曲，作品1047：行板)

Camerata Academica Würzburg - J.S.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2 in F Major, BWV 1047 (Digitally Remastered)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2 in F Major, BWV 1047: Allegro assai

Camerata Academica Würzburg - J.S.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2 in F Major, BWV 1047 (Digitally Remastered)

BWV1047是整套作品中非常著名的，它的首乐章曾作为人类文明被刻录在一张唱片上，随着“旅行者2号”探测器一同飞向外太阳系，谁都不知道，它在漫长的20亿年的寿命之中能否找到远方的智慧生物！BWV1047为高音小号、长笛、双簧管和小提琴四重奏协奏曲，乐器使用的最大亮点是高音小号。这种高音小号兼具单簧管和双簧管的音色，而在某些高音区上甚至可以盖过长笛，所以音效特别。据说巴赫特别为科腾宫乐队中技巧出众的一位小号演奏家约翰·路德维希·施里贝尔所倾倒，在曲目中添置了高音小号演奏部分。开篇即引入高音小号，你会听到，有条主题旋律线，四音一句，从复杂中生长，在热闹喧腾的铺垫之上脱颖而出，悬浮于乐队。它的反复出现带有一种出于污泥而不染的迷人气质，更有携一点梅香走过市井的飘然。这条旋律线，不经意地成了我经常想去抓来吭唱的耳语。遥想外太空生物或许有一天会分辨这段来自地球上的友好声音吧，它是如此神秘迷人又难以捉摸，带着象征意义。

《 第三号G大调勃兰登堡协奏曲》（BWV1048）

指挥大帝卡拉扬也爱弹琴

BWV1048在乐团编制上没有出现独奏乐器组，仅仅使用了弦乐器，只有三把小提琴，三把中提琴，三把大提琴和作为通奏低音的一把低音提琴和一架羽管键琴，是一首突破形式的合奏协奏曲。但它齐整、强健，密集的多声部合唱却表达出坚实厚重的德国精神内核，又具有一种能摆脱地球引力，仿佛哥特式尖顶直指穹庐的力量。11人的乐器编制竟被作曲家大胆地分为三个声部，从而以各个声部之间的竞赛演奏化成了独奏乐器对比的效果，无穷无尽地展示着巴洛克音乐连绵不绝的生机。结构相当独特，初听仿似两个乐章，这当然会引起好奇者的探寻。原来柔板像一个预先动作那样，只是用了两个一掠而过的终止和弦，直接就连接了首尾乐章。看吧，这就是巴赫的自由！巴赫的言简意赅和创新意识是建立在尊重传统的基础之上的。自由的境界，就是规则之下的随心所欲。第三号深藏一种坚不可摧的德国精神，但不失自由与快乐，让威严的指挥大帝卡拉扬也罕见地加入到演奏当中，摇摆着身躯即兴弹奏羽管键琴，享受于音乐当中。

BWV1049是轻快的小提琴和双长笛三重奏协奏曲，可视为小提琴协奏曲，因为小提琴声部在这首作品中占据重要地位，长笛只是起到陪衬、伴奏的作用。BWV1049是这套协奏曲中最轻松的一首，它强烈的嬉游、活跃气质让现在的乐迷感受到即兴的魅力，甚至看到爵士乐的雏型。当巴赫遇上现代爵士，怪不得会出现“摇摆巴赫”了。乐手演奏沉醉于音乐的典雅与平衡，热情孕育在精巧的结构当中，深得室内乐的精髓。从快板 Allegro来到绵延婉转的行板，充满装饰性的憧憬沉思气息，不可忽视那童话音色的长笛装饰音。在巴洛克音乐中，风格由装饰音、触键等细致决定，小小的装饰音成了主角小精灵，各种倚音、回音、颤音、滑音等缠绕着旋律欢腾捣鼓，它让欢乐的舞曲笑颜逐开，它让行板叹一曲，明月如歌醉。

《第五号D大调勃兰登堡协奏曲》（BWV 1050）

辉煌的羽管键琴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5 In D Bwv1050 I. Allegro

Emmanuel Pahud - Bach -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5 Etc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5 In D Bwv1050 II. Affettuoso

Emmanuel Pahud - Bach -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5 Etc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5 In D Bwv1050 III. Allegro

Emmanuel Pahud - Bach - Brandenburg Concerto No. 5 Etc

第五号《勃兰登堡协奏曲》是羽管键琴、小提琴和长笛的三重协奏曲。 你会不会对BWV1050中羽管键琴的辉煌写作留下深刻印象？1719年，巴赫为科腾宫前往柏林，买来一架Mietke牌羽管键琴。这件庞大的乐器激发了他创作键盘音乐的兴致，正如贝多芬对槌子键琴的好奇那样，巴赫大部分的键盘作品都是在那时完成的。同时期的舞曲组曲表明，巴赫的键盘乐有一种惊人的单纯与均衡。

小提琴的音效主导了首乐章开头的回归段，但独奏的羽管键琴逐渐占据上风，到靠近结尾的地方所有其他乐器都停了下来，注视羽管键琴独奏一个充满辉煌音阶和琶音的华彩乐段（Cadenza）。惊喜地看到古尔德也留有演奏这部作品的视频，尤其是到了中间乐章“情感丰富地”（Affettuoso）的行进段，让音乐深藏美丽与哀愁。当小提琴和长笛静静对话之时，音乐被一种挽歌式的气氛所笼罩。对这里的聆听鉴赏，我甚至以能否优美起舞为标准，来遥想那巴洛克舞蹈之梦。看到没有，古尔德还是鞠背弯腰坐在他那把破凳子上，如影相随的始终是音乐与故物啊！古尔德在20世纪的键盘演奏史上占据着一个极其显要的位置，对他来说，巴赫音乐最重要的是探索井然而深刻的秩序。第五号三重奏突出了拨弦大键琴的音效，使得巴洛克音色古朴稳重起来，极似巴赫那一丝不苟的性格以及头戴假发的端然理性，仿佛看见中年巴赫在科腾宫不绝如缕的忙碌，从朝到晚，从冬到秋。

《第六号降B大调勃兰登堡协奏曲》（BWV1051）

简约的巴洛克小宇宙

J.S.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6 in B flat, BWV 1051 - 1. Allegro moderato

Festival Strings Lucerne/Rudolf Baumgartner - Bach, J.S.: Brandenburg Concerto No.1 BWV 1046; No.5 BWV 1050 & No.6 BWV 1051

J.S.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6 in B flat, BWV 1051 - 2. Adagio ma non tanto

Festival Strings Lucerne/Rudolf Baumgartner - Bach, J.S.: Brandenburg Concerto No.1 BWV 1046; No.5 BWV 1050 & No.6 BWV 1051

J.S. Bach: Brandenburg Concerto No.6 in B flat, BWV 1051 - 3. Allegro

Festival Strings Lucerne/Rudolf Baumgartner - Bach, J.S.: Brandenburg Concerto No.1 BWV 1046; No.5 BWV 1050 & No.6 BWV 1051

BWV1051实际可视作是一首为两把独奏中提琴而写的协奏曲。巴赫尝试以缺失的方式暗示新奇，他用抽走管乐的方式唤起了人们对弦乐、尤其是低声部弦乐的兴趣。由于仅仅用了7人的乐器编制，也被音乐学家认为是6首中最早创作的一首。巴赫赋予古大提琴和低音提琴强劲的自由表达，回应之前几首慢板乐章中的哀伤，它作最超然物外的安抚。这种弦乐器大概与同时期《无伴奏大提琴组曲》一样，深具一种哲学的精神力量。17、18世纪思想革命的核心是理性主义，在启蒙运动之中所发展的人本主义，当然还是理性，但不再是推理的或可推理的。这就意味着，理性不再去思考上帝的奥秘的矛盾，也没能提示出世界的辩证法，而是匍匐在抽象的同一性的形式主义之下，这种同一性的特征就被称之为单纯的“知性”。而巴赫音乐中以点、线、面的变化来表现复杂均衡关系的方法，恰恰是用理性精神作知性表达的范例。整部协奏曲最终以壮丽的吉格舞曲作结，这是巴洛克时音乐组曲的一般格式，另一方面也说明巴赫拥有积极的入世情怀，无论经历什么，生活仍在继续。

聆听《勃兰登堡协奏曲》，每一号首尾乐章都直接呈现出动感的辉煌。然而，一股神圣的气息从我身上掠过，我尤爱遐想穿行于慢板之间，仿似踏着最美的巴洛克舞布，采采金莲花，盈盈展碎步，做个与你共舞的永恒恋人。“缪斯，为我证明吧，我了解大海，我在海上张开我的帆船。”这是中世纪末法国纪尧姆·勒·布列东说的。接触巴赫的音乐久了，我也想说，我了解巴赫，他是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