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短短半小时里,一座水窖接连吞噬了村庄里的9条人命。村民凌泽敏倒在自家修建的水窖中,10多个亲友接力营救,却让悲剧不断叠加。在这场亲情和死亡的争夺战中,亲情最终输给了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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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文 / 易方兴 编辑 / 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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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啊,有人掉水窖里了!”
6月12日,天气闷热,无雨。上午8点10分,求救声突然在村庄响起。在广西平果县汤那村黄胎屯,一场死亡悲剧拉开了帷幕。
倒在水窖中的是33岁的村民凌泽敏。他是一个平日爱喝点玉米酒、见到邻居有困难都会搭把手的热心人。此前,他跟广东阳江市打工的工厂请了假,特地赶回老家,为的是家中一项至关重要的大事——修房子。
这一天,凌泽敏家正在盖的楼房已经到了最重要的一步——清理水窖,一旦这一步完成,修建工程才能彻底完工。
黄胎屯屯长梁院成说,距离广西南宁不到120公里的黄胎屯,地处大石山区,整个屯子又在半山腰上,地下都是山石,一没有地下水,二没有河流。
村民们通常在自家门口的地下,挖一个深约3米的圆柱形深坑,做好防水之后,留出一个供一人进出的小口,如同一个埋在地底的窄口水瓶。一场雨过后,雨水会储存在水窖里,成为人们的水源。
凌泽敏的亲哥哥凌泽环,本来是要在6月12号这一天,回家同弟弟一同清理水窖的。
当天早上8点,凌泽环骑着摩托车,从平果县出发,沿山路驶向15公里外的家。烈日下,穿着短袖衫的他觉得热不可当。
此刻的黄胎屯刚刚苏醒,家家户户都忙着准备早饭。凌泽敏起床后,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喊上自己的叔叔,决定先行清理水窖,不等哥哥了。
周边的邻居说,眼看房子快要建好了,凌泽敏整天都很高兴,“他急着想把水窖弄好”。
凌泽敏的叔叔凌福谦今年63岁,叔侄二人关系一直不错。从5月11日水窖铺好水泥之后,叔叔就把水泥盖子盖在水窖上,以免小孩掉到水窖里。
等一个月后水泥干透了,水窖清理后就能用了。
6月份是广西炎夏的开端,雨水充沛,阳光炽热。在等待水泥干透的一个月时间里,一些雨水透过缝隙流进了人工封闭的水窖里。
8点10分,叔侄俩人一同抬起20多斤的水泥盖子。凌泽敏顺着水窖的梯子爬了进去,叔叔则在上面守候着。透过半米宽的窖口,可以看到水窖里竖立着七八根用于支撑的木棍,水窖底部的水刚刚没过脚踝,呈现出红褐色。
凌泽敏下去之后不到2分钟,叔叔凌福谦看到,正在拆除水窖里木板的侄子,突然倒在了水池底。凌福谦急了,在水窖口大声呼喊着“凌泽敏”,但凌泽敏一动也不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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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喊声引来了附近的村民,邻居凌老太正在家中做饭,听到声音走出来时,看到凌福谦正在往水窖里爬,只有半个身子露在外面。
63岁的凌福谦想救自己的亲侄子。8点12分,他顺着梯子爬下去。
自从侄子家开始修房子以来,算上凌福谦在内,家族的几个老小几乎天天过来帮忙。
邻居们看到,凌福谦下井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抱起倒在水底的侄子凌泽敏,他摇晃了几下凌泽敏,但侄子没有反应。
他坐在水窖底,刚刚有力气把凌泽敏抱在自己腿上,不到半分钟的时间,也晕了过去。
“救命啊,有人掉水窖里了!”在水窖口等待的村民一看都着急了,放声大喊。求救声惊动了附近的村民,“救命啊”的声音很快就连成了一片。
此时,隔壁汤那屯以贩牛为生的许宝宁骑摩托车恰好经过这里。村口小卖部的店主说,许宝宁开着摩托车都快到村口了,“但听到有人喊救命,马上又把摩托车开了回去”。
8点14分,许宝宁把摩托车往路边一撇,就钻到了水窖下,成了下去的第三人。
呼救声也惊动了家住20米外的凌福斌。凌福斌穿着拖鞋,提着猪桶,刚刚喂完自家的猪,听到呼救声,扔下猪桶,拔腿就跑,在他身后的姑姑凌金炼“追都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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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点15分的时候,呼救声开始夹杂着哭喊。水窖中不省人事的已有3人。村民们开始推测下井昏迷的原因。“肯定是触电了!”有村民喊了一句。
当凌福斌一路狂奔到水窖口时,村民们已经拉下了附近的电闸。凌福斌“安心”地爬下水窖救人。
太阳渐渐爬上来,温度升高了,从水窖口往里看,红褐色的水闪着光。
倒在井下的4人对外界的呼喊毫无反应。有人看到,唯一有生命迹象的是最后爬下去的凌福斌。他仰面朝上,嘴巴一张一合。
但十几秒后,他也不动了。
如果不是这起意外,凌福斌在村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黄胎屯位于广西的“大石山区”,只能勉强种点玉米。大部分凌氏家族的青壮年都选择去广州打工,常常从15岁初中毕业就外出,一直打工到55岁。
凌福斌今年52岁,家族人劝他继续在广州打工几年,但他选择提前回家。他在广州报班学习了酿酒技术,打算回家创业。
凌福斌家里放着成堆的酿酒材料和笔记。在他自家的小楼前,大概十多平米的地方,放着自己琢磨出的酿酒设备——银白色的铁罐,还有一个大锅。酒糟原料按照日期被整整齐齐地摆放在屋里,日期都停留在6月12号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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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都发生在十多分钟之内。凌福斌下去后,在隔壁打地基准备盖房子的凌福东和凌福高兄弟俩也跑到现场来了。
凌福东的两个孩子已经都过了20岁。他常跟人说,“父亲的责任比天大。两个孩子都大了,我肯定要给他们盖房子”。
为了省钱,这个父亲选择亲手盖房。黄胎屯在山区,地下都是整片的石块,他花了几个月的时间,用设备把石头弄碎、运出,眼瞅着挖出了一个10米见方的地基坑。
兄弟俩跑过去的时候,装着石头的推车倒在了一边。
哥哥凌福东爬下水窖。他是第五个下去的人。
弟弟凌福高在水窖口看到哥哥不行了,也要下去,被周围的村民劝阻,“太危险了,你别下去了啊!”他的妻子有病在身,儿子也才刚刚两岁。
但人们最终没能劝动他,“我大哥在下面,我当然要下去救!”弟弟凌福高大喊了一句,成了倒在水窖里的第六人。
8点20分,第七个进入水窖的人是凌泽耀,他刚到井底就感觉头晕目眩,赶紧往上爬,爬到一半被人拽了出来。他试图劝阻后来的施救者,“我跟他们说,我身体这么好下去都扛不住,你们就别下去了,其实我们都知道有危险,但自己的亲人在水窖里面,谁都没法不管”。
紧接着,梁院学、黄忠宝、黄忠宁先后爬下水窖救人,他们是下井的第八、第九、第十个人,也接连倒了下去。此时是8点33分左右,距离8点10分第一个倒在水窖里的凌泽敏才过去不到半个小时。有村民还给在回家路上的凌泽环打电话,“不好了,你弟弟出事了,好多人都掉到水窖里了!”
凌泽环接到电话的时候,摩托车还开在山路上,一听电话,他急了,“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我弟弟是不是掉下去摔伤了”。
他用力拧了一下油门,赶到家时是8点40分,“乡里乡亲围着我家的水窖,还有哭声和喊声,我当时就觉得不妙”。
他简单问了下情况,依旧选择下井,他是第11个进入水窖的人。这一次,村民们拿出麻绳捆在他的胸上,以免他也爬不上来。
“我一下去,那种刺鼻的味道这辈子都没有闻过。黑暗里也看不清楚谁是谁,摸到一个人的手臂我就往上拉,拉了一半我就没有力气了,也就不到几十秒钟,我眼睛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凌泽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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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点50分,昏迷的凌泽环被村民用麻绳拽了上来。直到10分钟后,他才苏醒。
直到此时,村民们才明白水窖里的人并非触电,而是井下有毒气。“我们赶紧找来电钻和大锤,在旁边挖出了一个1米直径的洞口。”村民凌先生说。他们用电风扇对着洞口吹风,又放了一只鸡下去,看到鸡没事,才开始救人。
9点10分,开好洞口之后,又有4个村民进去救人。这次,通风之后的水窖终于没能使人昏迷,村民们陆续将水窖底部的昏迷者抬了出来。
此时,距离第一人晕倒在水窖底部的时间,已经过去了1个小时。先后有15人进入水窖施救。在最早下去的10个人里,除凌泽耀被拽出外,其他9人全部昏迷。
由于山路难行,救护车在10点左右才陆续赶到,直到下午1点昏迷者才全部被送到平果县人民医院抢救。
根据医院通报,截至晚上6时50分,9名重度昏迷的村民抢救无效,永远离开人世。
6月13日,平果县“6·12”意外事故调查组公布了最新的调查结果。经调查,此次事故为沼气中毒所引发,涉事村民在建家庭储水池的过程中,储水池底部残留有13cm高的发黄混浊积水,池内有陈旧木头、木屑和其他杂物,施工后在高温环境下封闭了32天,储水池内在高温厌氧条件下产生了沼气。
这场9人去世的事故,给全村带来了巨大的震动,也给每个家庭带来了几乎毁灭性的打击。9人之中,除1名60岁以上的老人外,其他全是青壮年。事故之后,留下8个遗孀,14个孩子没有了父亲。
水窖,曾一度带给这个缺水的村庄希望,如今,家家户户再谈起水窖,更多的是沉默不语。
黄胎屯村民曾修建管道,试图从有水源的隔壁村引水,但由于村与村之间的矛盾,隔壁村把水管人为地破坏了。
6月18日,是黄胎屯“612事故”遇难者的头七。天一亮,村民们自发组织了一场追思会,悼念舍己救人的村民。
遇难者的亲属依偎着,怀抱逝去亲人的相片,打着伞站在烈日下。他们用伞遮住阳间的阳光,为已经阴阳相隔的至亲们送行。
凌莲春翻箱倒柜只找到哥哥凌福斌的几张证件照。她很后悔,没能在哥哥生前和他多拍一些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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