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坐：贾平凹仿效红楼梦创作的高标之作，颠覆以往所有作品风格

弈光是西京城声名显赫的大作家，五十岁，单身，住在一栋摩天高楼顶层的房子里，远眺全城。客厅四壁书柜都摆满了书，桌上，案上，茶几上，沙发上都摆了古玩，陶制的砖，罐，瓦当，彩俑；石雕的狮，貔貅，麒麟；还有奇石，怪木，水晶，漆器；镜框里装着唐卡，绣件，剪纸，皮影。窗前竖了一根盆粗原木，光洁油亮，直通天花板，名谓“通天木”。

卧室里一对石雕，都是狮身上骑着童子，一个童子捂着耳朵，一个童子捂着嘴巴。名谓天聋地哑，不该听的不听，不该说的不说。弈光每天抱着天聋地哑睡觉。

书房名叫拾云堂。十五平米，放着一张大案桌，一台大沙发，四壁挂满字画，地上堆满古陶。经常有人上门求字，或者在他写过的书上签名。书上签名不要钱，但也不能空手来，烟酒总要带点，毕竟占用了人家时间。“时间就是金钱”这句话，对别人可能不适用，但是放在弈光身上绝对恰到好处。求字要钱，一幅十万，概不讲价。弈光字画之所以贵，皆因人们拿了他的字画要去办大事。有需求才有市场么。他之所以卖字，皆因写书不挣钱，只挣了名声，写字就是把名声变现而已。

经常有人骂他，但他从不还口，也不生气，知道这叫羡慕嫉妒恨，因为绝大多数骂他的都是同行。他说，骂我是替我“消业”的。有人骂他身为作家却卖字，抢了书法家饭碗。他说，古时候会写书法的都是文人，王羲之，苏东坡，颜真卿，那个不是文采卓然，哪有专门的书法家。有人又骂他临帖少，书法功力欠缺，卖的不是字画而是名气，“名人字画，字画不贵，人贵”。

弈光门上过年从来不贴对联，一贴就让人撕去卖了。

弈光去旧书摊闲逛，发现自己一本十年前写的旧书，上面写着“赠好友林福才指正”。于是买了，写上“再赠好友林福才指正”，给这位林福才寄去了。（这是发生在贾平凹身上的真人真事，他在散文《笑口常开》和长篇小说《废都》中都写过这个段子。小编注。）

弈光喜欢打麻将，打完喜欢复盘。把整场麻将从头到尾在脑海中过一遍，回想每个人神情容貌，赢者欣喜拍案，输者叹息拍腿，宛若看电影。

有粉丝问弈光，你书中那么多人物，那么多情节，竟然有条不紊，层次分明，生动有趣，你是怎么写的？弈光说，那有什么。眼睛一闭，面前就什么都出现了，按着出现的场面往下写就是了。粉丝说，你这话可把多少作家能气死啊。

粉丝再问，您说我是不是写作的料。弈光说，是不是写作的料，自己应该有感觉吧。就如你到生人家做客，一碗饭端上来，能吃完吃不完总有个估摸吧。总不能端起来就吃，结果给人剩下一半。

弈光常说，热爱美女，能使男人高尚。弈光说，好女人就是长得干净，性情安静。

弈光三月十五号生日（贾平凹生日为农历二月二十一，阳历恰好是三月十五号）。

弈光说，看一个家是不是宜居，就得抱个小孩进来，如果没有小孩，领条狗也行。小孩不哭不闹，狗不狂不叫，就是宜居之室。弈光从外面回来，走到家门口总会唾口痰，因为怕外面的鬼跟回家。鬼吃痰，唾口痰让鬼吃了，鬼就不进门了。

弈光所居楼下有个茶庄，只卖茶，不卖水。茶庄门前贴着一副对联：南来北往，有多少人忙忙；爬高走低，何不停下坐坐。茶庄名叫“暂坐”，名字是弈光起的，门联和牌匾都是弈光写的，因此西京城传言，茶庄里有弈光股份，或者干脆说，这个茶庄就是弈光开的。

茶庄一楼进门供着茶神陆羽。开始供着财神，弈光初次进来买茶，就跟老板海若说，卖茶该供茶神，海若于是赶紧换了。二楼摆了些柜子，桌子，椅子，茶几等仿明家具，上面放着玉壶，梅瓶，瓷盘，古琴，如意，玛瑙，珊瑚等等。四壁全是壁画，画着力士飞天，菩萨罗汉等等，一片佛光宝气，是西京城一位跟弈光齐名的画家仿照敦煌壁画画的。

海若是个年近五旬的寡妇，三十多岁离婚，一直带着儿子海童过。海童不好好学习，每天找对象，瞎玩，装富二代，花她的钱，而且花的振振有词：我不是花你的钱，我是花我的钱，反正你的钱到最后还是给我，我只是提前花点罢了。人不风流枉少年么。气的海若无话可说，把他送到国外读书，眼不见心不烦。

海若喜欢看书。读到弈光送的《人在真理路上的七个阶段》，便抄了下来。一，堕落的自我。人们都把灵魂困拘在物欲上，为了满足自我需求挣扎受苦，却把长期不快乐归咎于他人。二，责难的自我。知道自己卑微之后，不再怪罪别人，而是怪罪自己，自我否定。三、启发的自我。体会到屈服的真谛之后，必然会充分表现出耐心，坚毅，智慧和谦卑，从而美丽喜悦。四，宁静的自我。不管生活多么困苦，都能感受到慷慨，感恩和永不动摇的满足。六，赐福的自我。自己成为一盏明灯，散发出能量给任何有需要的人，所到之处，都能让他人的生命产生剧烈的变革。七、净化的自我。完人，只有少数人能够达到如此境界，达到了他们也不说。

芸芸众生都在一二阶段徘徊，能上第三阶段便是成功人士了。

茶楼雇了三个女员工，小唐，小苏，小甄，年轻貌美青春活泼。海若订了十三条员工守则：一、饮食节制。二、言语审慎。三、行事有章。四、坚毅果敢。五、尚俭助人。六、惜时勤奋。七、真诚可信。八、正直不阿。九、中庸适度。十、居处整洁。十一、内心宁静。十二、节欲养神。十三、谦逊待人。

西京城饭馆很多，饭馆里无论贩夫走卒都喜欢讲大道理。海若说，经济不好的城市饭馆多，混的艰难的男人都喜欢讲大道理。

???海若有十个姐妹。

陆以可是开广告公司的。她是武汉人，一岁时母亲去世，父亲把她一手带大。高二叛逆，辍学出社会打拼，走遍全国各大城市，漂泊不定。有一年来西京玩，回宾馆时遇到一个钉鞋的，三十多岁，眉眼容貌跟她去世三十多年的父亲十分酷肖，遂留西京。陆以可手指细长，嫩若葱管，指甲粉红透亮，一直没结婚。弈光最欣赏陆以可。

夏自花是个模特，吃菜要吃长得好看的，吃鱼要吃长得好看的，得了白血病找人配血型，也得找高大帅气的。夏自花有次参加市里模特选拔赛，弈光是评委，两人便认识了。她带弈光去了海若的茶庄，也就认识了这一窝蜂女人。她傍了一个大款，大款有家室，一直离不了婚，生了个五岁男孩，正是淘气的时候。

希?立?水开了个汽车专卖店，雇了十几个人，都是经理管着，她不大去。她离了两次婚，还在让弈光介绍对象。弈光说，寻对象，寻来寻去，其实都是寻自己。希立水常说，贫困使人贪婪而残忍。

?虞?本温开了家火锅店，想去弈光家让弈光写幅字，弈光说，你敢来吗。虞本温说，有啥不敢的，鱼还怕上餐桌，鱼的坟墓就是?建在?人的肚腹中嘛。弈光直夸这话说的有哲理，可以写进自己的新书。（这话我们这里有个更为形象的说法：养下孩子还怕狼叼啊）。

徐栖原是县剧团演员，剧团不景气，就来西京创业，开了家连锁超市。

司一楠腰身粗壮，喜欢留个短发，中性穿着，经常被误认为是个男的。原先开了个家具厂，出售清式八仙桌，靠背椅，十分笨重。三年前进回一块黄花梨木板打死人，赔了一笔重金，改卖明式家具。和徐栖是一对同性伙伴。

冯迎是个画家，曾在弈光遇到急事时借给过他钱，两人交往最多。弈光最喜欢冯迎“幽灵?蕴?绕的迷丽”。

严念初是倒腾医疗器械的，长得最漂亮，穿的最时髦。找了个五十五岁教授，生了个女儿，一年后离婚。教授生性节俭，不吃不喝不穿不玩，收藏了两房子玉，分给她一半。女儿不是教授亲生的。

向其语开了家赫兹能量舱馆。

应丽后是倒腾房地产的，在西京城有好几套门脸，靠收租过活，最有钱。

她们最初套用《红楼梦》金陵十二钗的说法，自称西京十钗。弈光说，才子正半老，佳人已徐娘。金陵十二钗下场都不好，你们叫十钗不吉利。你们每人佩戴一块玉，可以叫“西京十块玉”。

弈光说，你们虽然经济独立了，有貌有才，有一定经济实力，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买啥就买啥，不受人管，身无羁绊，但却都是些小老板，就像坐在窝里孵蛋的鸡，生下的蛋有大有小，有的还是软的，有的皮上还沾满粪便和血，却都咯咯大笑。

开始姐妹十人，后来加了伊娃和辛起。

辛起是陕南乡下人，十六岁辍学来到西京打工，一有钱就买衣服鞋子，舍不得吃饭，胃疼起来死去活来。希立水劝她，衣服是给别人穿的，饭是给自己吃的。她说，我是乡下人，就要看上去像城里人。就因为比城里人还像城里人，她找了个城里上班族，有房有车。丈夫工资不高，人又死板，脾气不好，动不动家暴。她心有不甘，每天争吵打闹，想离婚却离不了，于是跟丈夫分居，找了个七十多岁大款，大款给了她一套房，还给她买了些包包衣服啥的，她心有不甘，大款一抬腿跑了，人都找不着。辛起把丈夫家里的东西全都搬走，包括拖把扫帚洗脚桶锅碗瓢盆烧水壶小板凳竹篮子插电板充电器煤气罐。

伊娃是俄罗斯圣彼得堡人，来西京留学五年，普通话说的比西京人还正宗。回了一趟国，跟男朋友分了手，又来了。弈光一见面便看上了她，送她一把扇子，上面写着“桃花气中美人来”，给她过生日，给她画像，两人喝的酩酊大醉。

十二个女人象征十二种树和花：樱树最不正经，特立独行，开花在前，生叶在后，未婚先孕。柳树最有情思，古人远行相送，必赠柳。槐树常开谎花。石榴树性感，就像美女要穿低领。核桃树为了年年挂果，需要用刀剖树皮一圈。柿树不嫁接，只有枣大。菟丝花会依附，显得多么缠绵。枸杞最能结果，但根有几丈长，从没人完整挖起过。锁阳数九寒天仍在地下长，地面方圆一?尺?不结冰。牡丹花就像烧开的水。

十二个女人最后结局：海若身陷囹圄，夏自花得白血病死了，冯迎飞机失事死了，严念初和应?丽?后为了钱反目成仇，伊娃带着辛起回了俄罗斯，一帮人作鸟兽散。

???相信大家都已经看出来了，贾平凹这本书是仿照《红楼梦》写的，弈光对照贾宝玉，西京十二玉对照南京十二钗。《红楼梦》对十二钗都有判词，《暂坐》对十二玉也有判词，便是上文说的十二种花树。贾宝玉喜欢林黛玉，但是林黛玉却死了，他只跟袭人有过实质性接触（薛宝钗是高鹗续写的，不是曹公?原意?）。弈光最喜欢冯迎，一个作家一个画家，意气相投惺惺相惜，但是冯迎却死了，他只跟伊娃有过实质性接触。林黛玉死了，贾宝玉心灰意冷，出家为僧；冯迎死了，弈光赶去奔丧，跟伊娃分道扬镳。《红楼梦》诸女“有情皆孽，无人不冤，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暂坐》诸女同样如此。

《暂坐》被称为《废都》姐妹篇。三十年前，贾平凹写了《废都》，讲述了四十岁的作家庄之蝶和几个红颜知己的爱恨纠葛；三十年后，贾平凹年近古稀，再次写出《暂坐》，讲述了五十岁的作家弈光和若干红颜知己的缠绵纠葛，相对于庄之蝶和红颜们的坦诚相见，弈光更注重跟她们精神上的交流，欣赏她们，赞美她们，把她们当作敦煌的飞天。

贾平凹创作《暂坐》的灵感来源于生活。他家楼下就有一座茶庄，茶庄老板是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老板有一大群闺蜜，个个“悠游自尊，仪态高贵”，隔三差五来到茶庄聚会，“就如一个个模特在街上走，满街注目”。贾平凹和她们聊天，她们“妙语连珠，让你无法适应”。“她们活力充满，享受时尚，不愿羁绊，永远自我”。后来茶庄经营不下去，搬走了，留给贾平凹的唯余叹息，“看茶碗渴着，看蜡烛烧死”。贾平凹于是写了《暂坐》。

当然了，《暂坐》中诸女的故事并不是现实生活中诸女的真实故事，弈光也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贾平凹，艺术源于生活，但是高于生活么。《暂坐》是贾平凹年近古稀对自己创作上的再一次挑战，通篇用白描写成，直追刘震云的《一句顶一万句》，没有华丽的修饰渲染，笨拙憨涩，一如他的字画。这本书风格与他之前所有作品的风格都不同，“试着来做撑杆跳，能高一厘米是一厘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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