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亮与生存︱按美分配

（这只是系列随笔中的一篇，史上有此文化观念，不代表作者观点）

他们分了土地，

并根据每个人的美貌、体力和智力进行分配：

美貌十分重要，体力受到重视。

这是法国作家蒙田在其《论自命不凡》一文中，所引古罗马诗人卢克莱修的诗句。这几行诗出自卢克莱修的长诗《物性论》第五卷《文明的起源》，商务印书馆1981年的中文版（方书春译）译文如下：

帝王开始建立城市和筑建城砦来做他们自己的堡垒和庇护所，并且把牲畜和田地分给各人，

按照各人的美丽、体力和能力——因为在那时候，美丽很被重视，而体力也有它自己的极高的权利。

卢克莱修是古罗马杰出的诗人和哲学家，他发展了古希腊哲学家德谟克利特等人的原子论，反对神创论，认为人类有一个进化过程。他的《物性论》第五卷描述了宇宙、生物和社会的形成过程，着重描绘了人类社会的发展图景，对人类文明的起源有合理想象，却也难免带有幻想或假说成分。如果真的有过他所说的那样一个时期，那么很可能是神话传说中的英雄时代，也可以说是一个“转型时期”：一方面，氏族社会正在解体，所以要分配土地；另一方面，社会等级制度尚未形成，所以可以按“美貌、体力和智力”进行分配。“美貌、体力和智力”都是人自身的条件，只有当社会等级制度尚未形成时，按人自身的条件进行分配才有可能。

蒙田引用上述诗句，意在说明“对人们进行区分的首要标准，使一部分人优于另一部分人的首要条件，很有可能就是美貌”（《论自命不凡》）。蒙田所说显然并非古代社会，而是超越特定历史时期，对人类社会做一种带有普遍性的推论，尽管不是很确定，而只是“很可能”。值得注意的是“首要”二字，照他所说，衡量人的“首要标准”，使个人优于他人的“首要条件”，既不是财富，也不是地位，既不是中国古人所说的富贵，也不是现代人所看重的职权，而是美貌。

这种推论似乎不经推敲，却并非没有来由。如上所述，美貌是人自身的条件，以美貌为尺度，其实就是以人的自身条件为尺度，虽然未免失之偏颇，但较之于用财富、地位乃至门墙、血统去衡量人，毕竟是一种进步，用我们惯用的说法，就是具有民主性精华。由此可见，上述诗句在卢克莱修和蒙田那里被赋予不同意义，在卢克莱修可能是对历史的回顾与想象，在蒙田则可能寄托着人文主义的理想。

希腊神话传说中英雄时代，其实不完全是传说，而很可能是历史，并在一定程度上已得到考古发现的证实。尽管如此，对那个时代的分配方式，谁又敢说真正了解？卢克莱修将其归结为“美貌、体力和智力”（美丽、体力和能力），并非完全没有道理。在父系氏族社会正在或已经解体的时候，必定延续着氏族社会的某些制度，或者至少保留着氏族社会的影响和痕迹。人类在氏族社会的活动如狩猎、作战中，最能体现个体优势的莫过于体力，个体对群体的贡献在许多情况下也取决于体力，按体力分配的理由显然更加充足，也比较接近我们现在所说的按劳分配。但在卢克莱修的诗句中，美貌甚至被置于体力之前，其作用似乎更加举足轻重。如果真有那样一种分配方式，就得说是按美分配。至于蒙田，的确将美貌置于体力和智力之上，如果说反映了人文主义者的社会理想，那么其理想社会的分配方式，也得说是按美分配。

人们只听说过按劳分配和按需分配，从来没有听说过按美分配。其实，按美分配并非完全不可思议。当社会需要分配生产资料或生活资料时，如果找不到更好的分配方式以避免纷争，按美分配就不失为一种可行的办法。这就好比社会需要有个首领，而没有找到更合理的方式加以推举，于是世袭制就成为一种消除纷争的方式，正如封建王朝和家天下的情况那样。美貌和贵族血统倘如巴尔扎克所说，都是天赋的特权，那么，贵族血统既然可以用来解决继承权的问题，美貌当然也可以用来作为分配的依据。美貌是外在的，就像摆在桌面上的东西那样显而易见，美不美人们都看在眼里，比较容易形成共识，也比较容易实现表面上的公平；倘若有谁心存欺诈，想要搞点暗箱操作，也不那么容易。

历史上未必真的有过按美分配的时期，但卢克莱修的想法并非无源之水，他深受希腊文化的影响，而古希腊人非常看重美的价值，特别是伯里克利当政时期的雅典，试图将公民改造成为十全十美的人，其中“肉体的美像精神的美一样极受重视”（塞尔格叶夫《古希腊史》）。雅典人对精神美的重视，肯定会在制度上体现出来，如在选人用人方面；对美貌的重视，按说也应该有所体现。

按美分配虽然未必形成制度，但即便没有起过主导作用，并不等于没有起过从属作用；即便没有体现在初次分配中，并不等于在再分配中也没有体现。现实生活中，美貌直接参与分配的情况虽然不多，但间接参与分配的情况却不少，特别是参与再分配的情况可以说相当普遍。封建社会“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帝王占据“举天下以奉一人”的特殊地位，这如果可以视为社会财富的初次分配，那么皇亲国戚从帝王那里得到的利益，就可说是再分配。杨贵妃因“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于是“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就是美貌参与再分配的典型事例。

在现代社会中，美貌既是一种供不应求的稀缺资源，又是生存竞争的重要筹码，人们谋求何种职业，获取何等报酬，在许多情况下与自身的漂亮度有关；而一旦在选美大赛中获奖，就可以拿到不菲的奖金，则是按美分配的直观表现。

（作者简介：焦加，原某报高级编辑、高级评论员。从事编辑工作34年，任评论员26年。所编栏目获首届中央主要新闻单位名专栏奖、首届中国新闻名专栏奖，个人获第二届韬奋新闻奖提名奖。所撰评论在全国性评奖中获奖数十次。编辑出版该报杂文系列近20种，写作出版杂文集《亲自读书》等4种，其中《亲自读书》一文入选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张志公主编初中第六册《语文》课本。近年致力于系列文史随笔写作，出版了《我眼中的风景——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