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4年金秋十月，北京，一位瘦弱的白发老者敲开一扇门，看着面前的人，“严醉，我是华子良。”

他面前的老人凝视了他片刻，突然深鞠一躬，“我要给你赔罪，37年了，我对不起你呀。”

《红岩》中的两位主人公，“华子良”和“严醉”紧紧拥抱在一起，两位老人一笑泯恩仇。也就是在这一天，“华子良”终于解开了萦绕在他心中长达37年的谜团。

入虎穴探敌情

“华子良”的原型名叫韩子栋，1908年出生于山东省聊城市阳谷县，生为那个时代的农家子，他原本没有机会读书。但世代务农的父母为了家中能出一个“秀才”，省吃俭用供他读了几年私塾，后来韩子栋的的长兄看他勤奋机敏，是个可造之材，便拿出积蓄供他去往山东省立二中读书。

1926年，席卷中华大地的北伐战争终结了北洋政府的腐朽统治，韩子栋也被卷入这场革命的洪流，他加入了国民党，想要以“三民主义”振兴中华。

但在三年后，韩子栋失望的发现以资产阶级为主体的国民党根本无法救中华于危亡，更遑论振兴中华。

彼时，他因在聊城煤矿组织工会，并通过工会组织广大矿工向矿主提出“涨薪、增加休息时间”。矿主深恨韩子栋，向国民党政府诉苦，并检举韩子栋是共产党。

国民党政府本不屑于维护矿工的利益，加之收了矿主的钱，因此不分青红皂白，将韩子栋图谋暴动的罪名开除党籍，并在全省通缉。

得知消息，韩子栋在亲友的帮助下秘密逃离山东，只身前往北平谋生。

在北平他在春秋书店找到一份店员的工作。此前在山东时韩子栋就对北平浓厚的教育氛围心向往之，如今既然已经来到北平，他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

在工作之余，韩子栋在中国大学经济系作为旁听生听课。在春秋书店期间，韩子栋发现这里秘密销售进步书籍，书店的老板在言谈中也多有革命意识，这令他欣喜不已。利用这个机会，韩子栋阅读了大量的与共产主义相关的书籍，他看到了一个新的世界，革命的火种在他心里扎了根。

在书店的顾客中有一位名叫周怡，此人时常找韩子栋聊天，二人常以共产主义为话题，有一次韩子栋在谈话中表达了对共产党心向往之，但苦于加入无门的苦恼。

周怡微微一笑，看着他，说：“我可以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直到这个时候，韩子栋才知道周怡是一名共产党员，周怡并未食言，在经过对韩子栋的多方考察后，他为韩子栋写了入党介绍信。

1932年1月，韩子栋成为了一名共产党员。入党后，他成为了陈赓领导下的北平特科工作人员，周怡作为特科的核心人员，成为了他的上司。为了便于隐藏身份，周怡指示韩子栋继续在春秋书店工作，并利用店员的身份为我党发展成员。

就在韩子栋入党之初，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在坊间传播，据说中国出现了一个名为“蓝衣社”的黑暗组织，专营杀人越货。

一时间，北平人人自危，在夜间人们无一敢于出门，似乎那恐怖的“蓝衣社”成员正提刀穿行在大街小巷。

但这不过是讹传，“蓝衣社”并不存在，真正存在的是蒋介石亲自担任社长的“三民主义力行社社长”（以下简称“力行社”）。

这是“军统”的前身，一个效仿德国纳粹的秘密组织，以逮捕杀害共产党人为目的，北平的力行社特务处处长正是戴笠。此人心狠手辣，放言要将我党成员赶尽杀绝，彼时，北平刮起了白色恐怖的风暴。

党组织为了获取敌人的情报，决定派人打入力行社内部，考虑到韩子栋有书店店员和学生的公开身份，不会引起怀疑，组织将这一重任委派给了他。

此后，韩子栋利用曾是国民党党员的身份，成功打入力行社。

在力行社之初，他的工作并不顺利，狡猾的敌人为了防止泄密，规定社员之间单线联系，并禁止成员之间横向联系。

因此韩子栋能获取的情报极为有限，为了打开局面，他利用学生的身份，接触到了北平各个学校的力行社社员，并通过这些社员获取情报，由此，韩子栋在极为困难的局面下出色地完成了工作。

入监牢经生死

在隐蔽战线工作两年后，韩子栋迎来了他人生中最大的危机——长达十四年的监狱生活，这场危机的起因是北平的地下党组织遭到敌人破坏。

被捕的人中有个别经不起敌人的严刑拷打，背叛党组织，出卖了同志。一开始韩子栋被关押在北平宪兵三团管辖的监狱，宪兵三团素以严酷著称，被百姓称为“阎罗殿”。

特务们对于韩子栋这个打入他们内部的“共匪”恨之入骨，从坐电椅电击、灌辣椒水到用赤红的烙铁烫的韩子栋皮开肉绽，这些惨无人道的家伙用尽手段折磨韩子栋，妄图撬开他的嘴。

从入狱的第一天起，韩子栋的身上一直都是旧伤未愈又加新伤，他无数次昏迷，在最痛苦的时候，他在心中默念《共产主义宣言》，用坚定的精神力量迫使自己忘却身体的巨大痛楚。即便如此，以他的血肉之躯又怎能抵抗特务们恶魔般的疯狂折磨。

终于，在一次酷刑后，他晕厥了过去，特务们泼了几盆凉水都没有反应，监狱中的法医过来检查，没有脉搏，韩子栋，死了！

就在法医为他填写死亡证明时，负责主审的特务因怕背上“杀人灭口，企图掩护共匪”的罪名，慌忙找来医生进行抢救。

经过抢救，韩子栋终于悠悠醒转，这一次，他是真的从阎罗殿里走了一趟。此后，国民党当局无计可施，将韩子栋作为政治犯，判处无期徒刑。

1937年6月，随着日本侵略者步步逼近，国民党将所有政治犯押送至贵州，关押在息烽集中营。

这一关就是9年，1946年7月，在息烽集中营被撤消后，韩子栋、罗世文等70余名政治犯被押解至重庆，关押在白公馆看守所。

入疯魔显智慧

这一时期，国共双方尚处于和谈时期，关系较为缓和。身处白公馆看守所的狱友秘密成立了狱中党支部，大家经过商讨决定，要将国民党秘密关押我党政治犯的消息传递出去，尽最大可能争取合法营救，因此必须有人伺机越狱。

但具体该怎么实施，当时并没有商讨出具体的方案，只能静待时机。

但遗憾的是罗世文等同志并没有等到这个时机，7月20日，韩子栋、罗世文被关进了臭名昭著的渣滓洞看守所，8月18日，罗世文等同志被特务秘密杀害。

特务在动手前一天曾对罗世文狞笑，“就这两天，送你去南京享福。”罗世文自知凶多吉少，暗中写了一张字条交给韩子栋，“我此去恐无生还之可能，你等要高扬我们的旗帜。”

在罗世文牺牲后，韩子栋凝视着那张薄薄的字条，下定决心必要成功越狱，尽全力营救狱中的同志。

但这谈何容易，渣滓洞三面环山，一面是沟，密布电网，看守众多且荷枪实弹，越狱，堪比登天之难。

韩子栋几经思索，决定采用装疯的方法麻痹敌人，伺机而动。

此前，为了隐藏身份，韩子栋虽身受酷刑，却始终咬紧牙关，拒不承认一切指控，无奈之下，国民党当局只好以“军统内部严重违纪人员”的罪名将他无限期关押。

正因如此，相比那些政治犯，特务们对韩子栋的重视程度要低一些。

此外，由于狱中伙食极差，韩子栋常年吃掺了沙石的粗粝杂粮，严重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加之牢房终年在阴冷潮湿的环境中度日，他身患多种疾病，不过30多岁的壮年人看上去却像是50多岁的老头。

在决定装疯后，韩子栋时常蓬头垢面地坐着发呆，他一言不发，眼神空洞，听到有声音就跳起来，而后在牢房里不停地来回绕8字走动，一走就是大半天。

在放风时，他无论刮风下雨，都在放风坝上小跑，雨天跑得一身泥泞，肮脏不堪。每当这时，看守们都会远远地围观韩子栋，指指点点，哈哈大笑，“这人疯了。”

这些卑劣的家伙哪里知道，韩子栋这是为了锻炼身体，为越狱做体力准备。看守们却以为他真疯了，就放心地把这个“疯老头”当做苦力，脏活累活都让他干，还隔三差五地带他去磁器口外出买菜。

借买菜之机，韩子栋将周边的路线牢牢记住，回到狱中后，他反复在心中推演越狱过程，静待时机。

岂料，此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使韩子栋不得不将越狱之事提前——沈醉来了。

沈醉，1914年生于湖南湘潭，军统最年轻的中将，戴笠手下的红人，军统三剑客之一。此人外表儒雅，没有任何不良嗜好，有一身好武艺，智慧过人，为国民党培养了许多特务。

彼时，沈醉任军统总务处处长，一天，沈醉来渣滓洞视察。还没进门就听到一阵嬉笑，“疯老头，跑快点。”进门之后，他看到一个蓬头垢面的瘦老头在放风坝里来回跑，几个看守远远地看着起哄。

看守所的特务头子呵斥完看守，一脸赔笑地向沈醉解释，“那就是个疯子，整天就爱跑。”

沈醉经过韩子栋身边时，有意无意地看了一眼，就这一眼，他就看出了问题。此人眼神犀利，双眸明亮，这不可能是一个疯子的眼神，这人是装疯。沈醉当即命令特务头子将韩子栋关进监牢，并下令严加看守。

被关进牢房的韩子栋心中忐忑，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心中不安，但表面上却并未表现出异常，他照旧发呆，在牢房中跑8字。

特务们本就对沈醉的命令不以为然，再一看，“疯老头”还是疯得厉害，就将他放了出来，依旧让他出去买菜。

但此事提醒了韩子栋，前路未卜，他必须尽早行动。

这一日，一个名叫卢兆春的看守带着韩子栋去买菜，以往二人去买菜，卢兆春总会趁机玩几把，韩子栋意识到，机会来了。

他挑着箩筐跟在卢兆春身后，在磁器口买菜时，卢兆春遇到了熟人，这人一见卢兆春就说：“三缺一，走，玩几把。”

卢兆春自然求之不得，买完菜，韩子栋跟着二人来到熟人家中，卢兆春随意一指院中的台阶，“疯老头，别乱跑，坐这老实等着。”说完，他进屋玩起了麻将，根本不理会韩子栋，他以为“疯老头”会像以往一样坐着发呆。

但，卢兆春错了，这一次韩子栋坐在台阶上一直在听屋中的动静，听到韩子栋打了两圈，赢了牌，高兴地吹起牛来，他知道，时机到了。

韩子栋走到屋内，冲卢兆春嚷着要上厕所，卢兆春正在兴头上，对着韩子栋不耐烦地摆摆手，“去去去。”

得到批准，韩子栋大大方方地走出门，他穿街过巷，一路飞奔，来到嘉陵江边，登上了一只小船，逃离虎穴，结束了长达14年之久的牢狱生涯。

此后，韩子栋经多方打探，终于，在45天之后，辗转来到了解放区。但遗憾的是，由于当时内战已经爆发，国民党当局自然不肯与我党商谈释放政治犯一事，渣滓洞的同志们几乎全部蒙难。1948年，韩子栋恢复了党籍，解放后在人事部任职。

而沈醉则在解放后进入了韩子栋曾待过的白公馆，以战犯的身份在战犯管理所进行改造，1960年，沈醉在周恩来总理的安排下被特赦出狱，1980年因起义有功成为全国政协委员。

1983年，沈醉的回忆录《我这三十年》热销大江南北，他收到了无数的读者来信，其中有一封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封信的署名竟是“韩子栋”，二人作为《红岩》的原型，“严醉”收到了“华子良”的信，这堪称奇事一桩。沈醉当即提笔回信，信中提及想与韩子栋见面。

这，才有了文中开头二人见面的场景，时隔37年，沈醉提及当年之事，韩子栋这才明白为什么那时会突然将他严加看守。

时过境迁，两位老人感慨万分，沈醉握着韩子栋的手赞叹，“你怎么会想到装疯越狱呢？”

韩子栋微笑，“你忘了我是孙膑的同乡吗？”

沈醉顿悟，二人相视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