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战定乾坤：1930年蒋冯阎中原大战(一)

01

动荡的1929年，是“军阀收割机”蒋介石大杀四方的一年。

这一年，蒋介石在蒋桂战争中瓦解了桂系，在两次蒋冯战争中分化打击了冯玉祥西北军，在蒋唐战争中灭了唐生智大军，在征讨张发奎的战争中重创张发奎所部。

伴随着一系列胜利，南京国民政府控制的地盘，从战前的苏、皖、赣、浙、闽、沪五省一市（相当于当年五省联军孙传芳的地盘），扩张到了鲁、豫、鄂、湘、粤，变成了十省一市。

毫无疑问，蒋介石打破了新军阀之间的力量平衡，相比冯、阎、张等任一势力集团而言，蒋介石在军力、财力以及地盘上，已占据绝对优势，成了名副其实的霸主。

蒋介石环顾天下，踌躇满志，扫平群雄，计日可待。

曹操横槊赋诗

如果给蒋介石安排一场“宴长江横槊赋诗”，那台词应该是这样的：

“我持此槊，败陈炯明、破吴佩孚、灭孙传芳、收张学良，复征李宗仁、讨冯玉祥、平唐生智、定张发奎；底定中原，直捣幽燕，纵横天下；颇不负大丈夫之志也。”

“冯玉祥、阎锡山，冢中枯骨，不识天时，欲撼泰山，何其愚耶？”

有实力、有胆量挑战蒋介石的军阀，都已经和蒋介石较量过了，只有阎锡山，一直没有和蒋介石发生正面冲突。

在蒋桂战争中，阎锡山支持蒋介石，在蒋冯战争中，阎锡山信誓旦旦要和冯玉祥联合反蒋，结果每到紧要关头，就坑冯玉祥一把，在蒋唐战争中，阎锡山暗中支持唐生智反蒋，后来又配合蒋介石灭唐。

阎锡山

阎锡山这个人最大的特点，就是会算计、善于审时度势，在错综复杂的局势中，他每每能闪转腾挪，趋利避害，在保存实力的基础上，实现利益最大化。

从1911年辛亥革命到1949年江山鼎革，阎锡山屹立山西近40年不倒，堪称军阀中的活化石，他凭什么？凭的就是这身看家本领。

然而，时间进入1930年初，阎锡山的这身本领，逐渐不起作用了。

李宗仁、白崇禧、张发奎虽然还在挣扎，但实力有限，已掀不起大浪；西北军退守潼关以西，其首领冯玉祥，被阎锡山软禁在河边村老家；张学良远在关外，暂时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蒋介石看来看去，发现就阎锡山实力未受损，还跳得比较凶。

就这样，阎锡山成了蒋介石下一个要解决的目标。

02

为什么说阎锡山跳得比较凶呢？因为他要和蒋介石争夺河南。

在蒋唐战争中，阎锡山派孙楚率晋军南下郑州，配合蒋军围攻唐生智，当时，唐生智败局已定，阎锡山此举有下山摘桃子的意思——他不仅擅自接受唐生智投降，收编唐军旧部，还要求蒋介石下令停止进攻。

蒋介石很生气：听你的还是听我的？他要求刘镇华转告阎锡山：必须肃清河南匪军···如果想利用杂牌军队牵制中央，那是害人害己。

当时，蒋介石已内定刘镇华为河南省主席，但阎锡山揣着明白装糊涂，他指使郑州绅商们，“挽留”孙楚军队，想以人民的民义，造成晋军占据河南的事实。

围绕河南善后问题，双方闹得很不愉快。

一向小心谨慎的阎锡山，为什么突然换了风格，要和蒋介石明争暗斗？

以前，蒋、阎地盘不挨着，双方利害冲突不大，灭了唐生智之后，二人的地盘挨着了——邻居才是最危险的敌人。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灭了唐生智后，蒋肯定要对阎下手，阎这么精明的人，当然看得更透彻。

当然，阎锡山这么做也是有底气的，包括冯玉祥、汪精卫在内的各派反蒋势力，都在怂恿阎锡山反蒋。时刻注视中国政局的日本，不愿看到蒋介石统一中国，也派人联络阎锡山，支持其反蒋。

既然蒋、阎之间难免一战，阎锡山也就不装了，打算和蒋介石摊牌。

1930年1月16日，阎锡山秘密离开郑州，回到了山西。

他这一走，意味着在蒋唐战争中形成的蒋、阎联盟瓦解。

对蒋一战，是无法避免的，但下决心反蒋，并不容易。

往小了说，这是阎锡山个人政治生涯的十字路口，往大了说，这是关乎中国历史走向的大事。

这是一场豪赌，阎锡山并不是一个敢赌、善赌的人，相比运气和勇气，他更愿意用智慧解决问题，用冯玉祥的话说：“百川（阎锡山）此种态度，善言之，是沉着缜密，恶言之，是优柔寡断。”

阎锡山无法下决断，这就需要冯玉祥帮他下决断。

与阎锡山相比，冯玉祥胆子大，更果决，喜欢豪赌，敢于梭哈。

联阎反蒋，是冯玉祥一贯的主张，虽然他因此而被阎锡山坑了很多次，但初心不改。

此时，被困在河边村的冯玉祥，密切关注着局势的发展，他表面读书练字，暗中积极谋划，想方设法把阎锡山绑上反蒋战车。

冯玉祥的策略有二：一是促进，二是逼迫。

促进，就是联络各派反蒋力量，如国民党内的西山会议派、改组派，以及桂系、韩复榘、石友三、刘文辉、刘珍年、孙殿英、万选才等地方实力派，拥戴阎锡山为反蒋联盟领袖，催促阎锡山早下决断。

逼迫，就是让西北军派人联络南京方面，以及韩复榘、石友三，共同对付阎锡山——冯玉祥给了阎锡山两个选择：要么和我合作反蒋，要么，我联合别人灭了你。

在冯玉祥的鼓动、逼迫下，阎锡山渐渐鼓起了反蒋决心。

03

1930年1月22日，阎锡山在太原举行“中华民国陆海空军副总司令”就职宣誓仪式。

陆海空军副总司令，是蒋介石在蒋冯战争中，拉拢阎锡山的筹码之一，当时阎锡山接受了职务，但一直没有举行就职仪式。

蒋介石此时要阎锡山补办仪式，是想让他在仪式上宣誓服从中央——这是一道测验题，测验阎锡山的反蒋决心。

结果，阎锡山在就职仪式上含沙射影，暗指蒋介石把党搞破碎了，把国搞分裂了，反对蒋介石武力统一云云。

显然，阎锡山放飞自我了。

2月10日，国民政府反驳了阎锡山的发言，暗指阎锡山为一己私利，对抗统一。

由此，一场漫长而声势浩大的电报战，拉开了帷幕。

电报战是军阀混战的一个特色，也是战前必须要走的一个程序。

双方为什么要打仗？为什么我是正义的，对方是非正义的？这些问题，必须当面锣、对面鼓地说清楚，不宣而战是极其可耻的，会被舆论围剿，得不偿失。

电报战就是舆论战，目的是抢占道义制高点，以“有道伐无道”，把支持自己的人搞得多多的，把反对自己的人搞得少少的。

打电报战，阎锡山比较拿手。

他先抨击蒋介石的武力统一政策，等蒋介石一反驳，他就抛出了他的核心观点：

国民党分裂，各执一端，局势动荡不安，要解决这个问题、维护党内团结，必须我们两个人一起下野，为其他党员树立礼让为国的榜样——大家都谦让了，也就没有争端了。

阎锡山的这一手很老辣，他吃准了蒋介石不会下野，既然蒋不下野，那就可以攻击他贪恋权位，没有解决问题的诚意，进而把战争责任推到蒋介石头上。

蒋介石确实不想下野：我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下野？

不过这话不能明说，他只能硬着头皮接招：革命救国本是义务，不是为了权力，权力可以牺牲，义务不能推辞——谁也不能阻止我为党国服务。

阎锡山反驳：现在不是革命不革命的问题，而是革命内部的问题，你把大多数党员划到圈外，把大多数军人列为讨伐对象，这就是你说的和平统一？

蒋介石和阎锡山隔空互骂的时候，冯玉祥在河边村窃笑。

1月25日，冯玉祥在日记中写道：蒋、阎电报战已渐开始，正太路上各方代表络绎不绝，此正“山雨欲来风满楼”之象。

2月17日，随着行政院长谭延闿、立法院长胡汉民、司法院长王宠惠以及元老吴稚晖等人加入电报战，双方骂战持续升级。

阎锡山舌战诸多大佬，丝毫不落下风。

阎锡山酷爱学习和思考，他集百家之长，琢磨出来了一套独特的思想体系，这使得他时刻都处于逻辑自洽中，面对任何事情的都能形成解释闭环，把他驳倒，几乎是不可能的。

电报战升级，意味着蒋阎矛盾越来越激化，冯玉祥在日记中感慨：笔枪舌剑，争锋相对，此兵战前之电报战也！

04

阎锡山要反蒋，最大依靠还是冯玉祥。

西山会议派、改组派这些loser，无兵无权，充充门面、壮壮声势还行，别的指望不上。

其余的游离小军阀，都是墙头草，他们在蒋、阎两边都下注，哪边强就倒向哪边。

阎锡山单挑蒋介石，毫无胜算，但如果和冯玉祥联手，那就不同了——蒋冯合体，总兵力约50万人，与蒋介石中央军人数差不多，逐鹿中原，胜负未可知。

2月27日，阎锡山来到河边村，冯玉祥早已迎在大门口，两人见面后，抱头痛哭。

脑补一下当时的画面，应该是这样的：

阎锡山：焕章老哥，我（哽咽状）···我···悔不当初啊···

冯玉祥：百川老弟，别说了······所有过往，皆为序章。

哭过之后，二人约定：同生死，共患难，反蒋到底。还歃血为盟。

随后，阎锡山解除了对冯玉祥的软禁，两人一同乘汽车返回太原。

冯、阎联手的消息传出后，蛰伏已久的各路反蒋势力，仿佛嗅到了春天的气息，纷纷派代表来太原，太原瞬间成了反蒋势力的大本营，全国反蒋形势开始走向高潮。

3月5日，各路反蒋势力的代表57人，在太原汇聚一堂，推戴阎锡山、冯玉祥为带头大哥，主持反蒋大计。

冯玉祥和阎锡山谈妥合作反蒋事宜后，于3月8日离开太原，回潼关统帅西北军。

冯玉祥这次离晋，把妻女留在了太原，这事实上是给阎锡山做人质，目的是让阎锡山放心，表示自己回去后，不会联蒋反阎。

自1929年6月下旬来山西，到1930年3月上旬被放回，冯玉祥被阎锡山软禁了近9个月。

冯玉祥对此并不以为意，反而很高兴。

被软禁期间，冯玉祥给西北军将领写过一封信，大意是：我在这里虽然不自由，但如果能倒蒋，即使死了也感到欣慰，否则，我即使自由了，也会不爽。

他还对人说：百川过去负我之处，都已成了过眼云烟，不必再提。

对冯玉祥而言，只要阎锡山肯反蒋，这一切都是值得的。为了搞掉蒋介石，他几乎不惜一切代价。

3月9日晚上，冯玉祥一行抵达风陵渡，乘舟渡黄河。

滚滚黄河，洪涛汹涌，一叶扁舟，颠簸河心，此情此景，令冯玉祥感慨万千：

此刻中国的坎坷命运，与这一叶扁舟，有什么不同？

对岸就是三民主义大同世界，可惜掌舵者不得其人。

掌舵者是谁？蒋介石。

冯玉祥这个人很有意思，他虽不是文人，却经常发文人式的感慨，立意都是忧国忧民，以前骂大清，骂北洋，现在骂蒋介石，一骂一辈子。

问题是：冯玉祥的所作所为，就一直爱国爱民？

冯玉祥

1927年到1929年，陕、甘、豫持续性干旱，截止1929年，陕西饥民死亡达250万人，逃往外省40多万人，甘肃全省660多万人，饿死200万。

在这种情况下，西北军为了扩军筹措军费，采取强征、摊派甚至扣押救济物资等办法，竭力搜刮，说横征暴敛也不为过。

这一切，没有冯玉祥的首肯，是不可能的。

冯玉祥被软禁期间，部下刘汝贤来看探望，对冯说：等反蒋成功后，应该用全部的力量来办理陕、甘赈灾，以补偿历年来两省人民为革命付出的代价。

历史深处的很多事，往往令人不忍卒读。

1929年陕甘大旱，人们汲水

05

言归正传。

冯玉祥回到潼关后，召开师长以上将领开会，宣布联阎反蒋。

然而，西北军将领对此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应该联蒋讨阎，而不是联阎反蒋。

理由是：阎锡山一贯狡诈，无法合作，拿下富庶的山西，进可攻、退可守，西北军可立于不败之地。更何况，阎锡山多次坑西北军，现在到了报仇的时候，于公于私，都应该打阎锡山。

西北军头号将领鹿钟麟对冯玉祥说，他刚和韩复榘、石友三约定好，三方一起攻打阎锡山（本来是逼阎反蒋，没想到假戏真做），现在突然又要联合阎锡山，这会给人以反复无常的感觉，难以为人。

鹿钟麟这话简直是打冯玉祥的脸——你跟了冯先生这么多年，难道不知道冯先生的为人，非要说出来。

鹿钟麟

冯玉祥不知是没听出来，还是装作不知道，并没有发火，他解释道：对付阎锡山易如反掌，但现在最大的敌人是蒋介石，而要对付蒋介石，必须联合阎锡山。

早在被软禁期间，冯玉祥就多次派人向西北军将领解释：阎锡山是对不起西北军，但蒋介石对西北军的伤害是阎锡山的十倍，蒋介石祸国祸民，是中华民族的罪人，你们要顾全大局，齐力反蒋。

冯玉祥解释完后（搁以前，冯压根不会给你解释，而是给你一耳光，韩复榘就是例子），只有葛运隆一人支持反蒋，其他人将领皆沉默不语。

冯玉祥怒不可遏，一拍桌子大喝道：你们不愿意干，我和鹿钟麟两人一人一把手枪也要和蒋介石干到底······

众将领见长官态度如此坚决，只得勉强表态支持。不过，他们内心还是不赞同。

会后，孙良诚对人说：我看先生一点觉悟都没有，我们这几年来一直受阎老西的害，为什么要和他一起干？

宋哲元、刘郁芬、孙连仲等将领认为，西北军因陕甘大旱、蒋冯战争战败，需要休养生息，恢复元气，不宜征战。

不久之后，冯玉祥在军队中开始搞政治问答——每天早操，军官向士兵发问：为什么要拼命？为什么要打倒蒋介石？士兵们则按给定的标准答案，齐声作答。

相比高级将领而言，小兵们显然更好忽悠，让他们打谁他们打谁，长官说什么就是什么。

此时，经过长时间酝酿，反蒋联盟达成了共识：反蒋军统称中华民国军，以阎锡山为中华民国军陆海空军总司令，冯玉祥、李宗仁、张学良为副总司令，西北军将领刘骥为总参谋长。

3月15人，鹿钟麟、商震、黄绍竑领衔原二、三、四集团军57名将领发表反蒋通电，拥戴冯玉祥、阎锡山、李宗仁就职。

4月1日，阎锡山在太原、冯玉祥在潼关、李宗仁在桂平，通电就职。

各方都在加紧调兵遣将、囤积物资，为即将到来的大决战做准备。

如果说北伐战争是北洋军阀与国民党的大决战，那么，中原大战就是国民党新军阀之间的大决战。

军阀之间的所有新仇旧怨，中央统一与地方割据的矛盾，都将通过这次战争得到总的解决。

这一战，如果蒋介石赢了，国家将统一，社会逐渐恢复秩序，如果蒋介石败了，中国将陷入更加混乱的局面。

（待续）

PS：这方面贴合的历史图片太少了，只能自己拼图，大家将就着看吧，不然只能放剧照和表情包了。

【参考资料】

《中华民国史·第07卷》

《中国民国史大事记·第05卷 1928~1930》

《中原大战前夕冯玉祥日记选》

《关于中原大战的若干问题研究》

《评中原大战中冯玉祥的决策》

《评中原大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