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裳羽衣，究竟摇落了中国古典诗词里的几番风月？

霓裳一曲今何在，不尽长吟复短吟。

――宋·方岳《花谢》

一曲霓裳四海兵，霓裳舞彻凌波步，身着霓裳羽衣的大唐贵妃曾经衣袂飘然地甩出了倾国倾城的舞袖，也甩出了已成定局的红粉成灰。随着霓裳羽衣曲这首开元遗曲的曲终人散与大唐贵妃的幽壤深埋，霓裳羽衣逐渐消逝在历史的转角。唐玄宗和杨贵妃的爱情，不知摇落了中国古典诗词里的几番风月？

白居易《长恨歌》〝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李杨两人将魂梦依约于烟涛微茫悉数泱泱的未了相逢。一曲霓裳舞太真，谁知鼙鼓动胡尘；一曲霓裳失太平，渔阳鼙鼓暗风尘；太多的诗词见证了安史之乱这场妒花风雨的雨横风狂，摧毁了这对盛唐艺术连理枝头的琴瑟和鸣。

大唐贵妃红粉成灰的刹那，唐玄宗眼神里一定充满了游离的躲闪，贵妃的嘴角一定呈现出了一抹欲言又止的美丽弧度。这个弧度无论是优弧还是劣弧，都是一本有关李杨爱情灵肉相和的心灵日记。这本日记真切地记载了〝世上只有你难舍，爱字字深刻〞的隐疼与暗痛，记载了大唐贵妃苍白无力的完美和唐玄宗内心中虚幻的真实……

霓裳何飘飖，凤吹转绵邈。

――李白

霓裳拽广带，飘拂升天行。

――李白

霓裳何飘飘，浩志凌紫芬。

――权德舆

唐朝皇帝尊奉老子李珥为祖，自然推崇与道家相关的〝紫气东来〞。有的学者认为道家推崇清虚缥缈，霓裳羽衣的霓裳应该是白色的，翩然起舞时与道家冯虚御风的神韵相通。霓裳是白色的力证就是，屈原《九歌·东君》〝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

《尔雅》记载，如雨后出双虹，色泽鲜亮的叫虹，与虹色序相反颜色偏暗的叫做霓。比如张九龄《壶口望庐山瀑布水》〝日照虹霓似，天清风雨闻〞。专家学者们普遍认为偏于暗淡的霓的色调，不会被崇尚明丽色彩的唐代所采纳。尽管古典诗词中，也曾出现〝玄霜仙帽紫霓裳〞，〝紫烟华绶黄霓裳〞等诗句，我们相信这些〝有色〞霓裳的色彩均偏于暗淡素雅。

唐代杨师道在《奉和圣制春日望海》中，便写有〝将举青丘缴，安访白霓裳〞的诗句。杨师道（李渊第五女桂阳公主的第二任老公）是唐代人，他的诗句更有说服力，让我们相信大唐盛世的那件绝美华服――霓裳羽衣中的霓裳是白色的。唐代以前、屈原之后，曹植便写有〝披我丹霞衣，袭我素霓裳〞的诗句。宋代刘几《梅花曲》写有〝婵娟一种风流，如雪如冰衣霓裳〞，婵娟是月亮的代称，月光是白色的，接下来的如雪如冰也能证明霓裳是白色的。

此外，宋代的辛弃疾《贺新郎》也写有〝厌著霓裳素〞的词句，蒋捷《水龙吟》〝野马尘埃，污君楚楚，白霓裳些〞，康与之〝春岸汀洲杜若香，风标公子白霓裳〞，陈普〝仙仙青霞衣，济济白霓裳〞，王铚《重赋梅花》〝姑射神仙莹冰骨，水精宫人素霓裳〞。明代王叔承〝空中当昼霓裳白〞，清代纳兰性德《眼儿媚·咏梅》〝莫把琼花比澹妆，谁似白霓裳〞，将白梅比成白霓裳。梁羽生的武侠小说中，塑造了练霓裳这位侠女，不知道这个名字是否受到了白霓裳这个传统的启发。

笙箫吹断水云间，重按霓裳歌遍彻。

――李煜《玉楼春·晓妆初了明肌雪》

相传南唐后主李煜的大周后，曾考订残曲谬误，增订删减重新谱曲。大周后修复《霓裳羽衣曲》后，不久便因次子仲宣的早夭而郁郁而终。杨贵妃因霓裳羽衣而红粉成灰，大周后重谱《霓裳羽衣曲》，没过多久便玉殒香消，此后《霓裳羽衣曲》便和《玉树后庭花》一样，成了不祥之兆的代名词。

南宋创调派词人姜夔在自创曲目《霓裳中序第一》中称其为商调，商调是一种〝慷慨有余哀〞一唱三叹式的曲调。如《西北有高楼》〝清商随风发，中曲正徘徊。一弹再三叹，慷慨有余哀〞，再如明代周天球〝不许商音断客肠〞。商音也称秋音，商女也称秋女，〝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的商女，绝不仅仅是表面意思上卖唱的歌女，犹指唱商音的歌女。白居易《偶作二首》〝何以送闲夜，一曲秋霓裳〞，其中〝秋〞就是指秋音，也就是商音。

白居易在《嵩阳观夜奏霓裳》中，也写有〝开元遗曲自凄凉，况近秋天调是商〞的诗句。白居易除了在《长恨歌》和《琵琶行》中，提及霓裳羽衣舞或霓裳羽衣曲之外，他在《江南遇天宝乐叟》一诗中也写到〝冬雪飘飖锦袍暖，春风荡漾霓裳翻〞。在《霓裳羽衣舞歌》中写到〝千歌万舞不可数，就中最爱霓裳舞〞，足见白居易是霓裳羽衣舞的骨灰级粉丝……

〝环肥燕瘦〞，出自苏轼的诗句〝短长肥瘦各有态，玉环飞燕谁敢憎〞，形容女子体态不尽相同，各有风姿。后来也指艺术作品风格不同，各有千秋。〝赵后身轻欲倚风〞，汉成帝皇帝赵飞燕体态轻盈，于是有人质疑杨贵妃体态偏胖能跳得动舞吗？安禄山要比杨贵妃胖多了，他也是一位跳胡旋舞的高手。杜牧诗句〝万国笙歌醉太平，倚天楼殿月分明。云中乱拍禄山舞，风过重峦下笑声〞，就是最有说服力的证据。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李白《清平调三首·其二》

《清平调三首》是李白担任翰林供奉期间对唐玄宗歌功颂德的诗作，并且相当于半醒半醉状态下写的命题作文，此时的李白绝不可能以下犯上（注：有关《清平调三首》的作者是不是李白有人存疑。因为杨贵妃于天宝四载封妃，李白于天宝三载离开长安，这个问题请看本人《汪洋恣肆话李白》系列文章）。不要过分解读为李白要拿瘦的赵飞燕讽刺胖的杨贵妃，唐朝没有体重歧视。也不要解读成借赵飞燕媚惑汉成帝讽刺杨贵妃与玄宗的不伦之恋，唐代没有作风歧视。武则天蓄养男宠，大臣们会认为那是女皇的私人问题，与朝政无关。

唐代一向有〝借汉代唐〞的手法，比如〝汉皇重色思倾国〞，〝汉家烟尘在东北〞，〝君不见汉家关山二百州〞等等。李白诗中的赵飞燕只是一个美女符号而已，五代时期和凝也曾有〝波上人如潘玉儿，掌中花似赵飞燕〞的诗句。李白极力称赞杨贵妃的自带芳华与出尘如仙，他的意思是说：汉宫中只有赵飞燕精心妆扮，开启滤镜美颜功能后，才能与不施粉黛的大唐贵妃的纯素颜一较高下。

前面讲了霓裳，接下来看羽衣。杨贵妃之前，据《旧唐书·五行志》记载，唐中宗的女儿安乐公主和韦皇后各有一件百鸟羽毛做成的裙装。

自安乐公主作毛裙，百官之家多效之，江岭奇禽异兽毛羽，采之殆尽。

开元初，姚宋执政，屡以奢靡为谏。玄宗悉命宫中出奇服，焚之于殿廷。不许士庶服锦绣珠翠之服。自是采捕渐息，风教日淳。

――《旧唐书·五行志》

以上两段文字中，可以看到王公贵族家的女眷纷纷效仿安乐公主制百鸟裙，致使珍禽异鸟成了濒危物种。开元初唐玄宗颁布了禁鸟令，风气教化日渐淳朴。唐玄宗笃信道教，即便他再宠爱杨贵妃，也不会为了给她做一件依韵起舞的羽衣，而再次去涂毒生灵。

〝姊妹弟兄皆列土〞，〝杨氏诸姨车斗风〞，我们可以看到唐玄宗〝爱屋及乌〞，可是我们也不要忘记唐玄宗是一个玩权力平衡的行家里手。在〝羽衣〞这件事上，他绝不可能轻易为杨贵妃破例。唐玄宗初期有〝惠、丽、华〞三妃，后来他为了杨贵妃，恢复了唐初〝贵、淑、德、贤〞的旧制，封她为贵妃，就是不肯立她为皇后。霓裳羽衣曲被称为〝开元遗曲〞，霓裳羽衣舞是依霓裳羽衣曲的律动而诞生的。

杨贵妃于天宝四载被封为贵妃，此前只能称呼她为太真娘子。就算封妃大典上要重新演练霓裳羽衣舞，可是封妃之前，杨贵妃的地位相当尴尬，唐玄宗为了封妃事宜的顺利进行，也不可能为杨贵妃打破禁鸟令，而去赶制一件羽毛做的上衣。

小头鞋履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

外人不见见应笑，天宝末年时世妆。

――白居易《上阳白发人》

除了白居易的诗，张萱传世名画《虢国夫人游春图》以及这一时期出土的壁画，都能证明天宝年间的流行款式是窄袖。周昉《簪花仕女图》中的宽大袖口，是中唐以后才出现的。窄袖不利于遮住肩膀的丰腴，这种唐代上衣的剪裁相当于今天的落肩袖且袖口很紧，也就是两肩的位置没有肩线。有人认为杨贵妃一定是穿了〝剪成长长的羽毛状的上衣〞，类似于今天流苏风格的轻盈版变异版，这样可以有效遮掩了上半身的丰腴。

当然也有人认为舞服属于演出服的范围，就当下的流行趋势而言往往另当别论。白居易《长恨歌》中便写有〝风吹仙袂飘飘举，犹似霓裳羽衣舞〞的诗句。羽衣应该是那种张开双臂如鸟张开羽翼，给人轻盈如羽之感的短上衣，相当于我们今天喇叭袖款式的短款外搭，但由于演出需要，羽衣的舞袖会做得特别长。

如今我们只能确定的是霓裳为白色，在崇尚明艳色彩的唐代，为了舞台艺术效果的需要，可能会把羽衣的色彩设计得尽量眩目。羽衣的两种款式似乎各有各的道理，我个人倾向于第二种观点。翻阅诸多典籍和诗作，发现并没有人对羽衣的〝羽〞字做任何摹状，所以霓裳羽衣的〝羽衣〞只能活在人们的无限遐想中。霓裳羽衣曾经承载了一位大唐多情帝王对现实彻底妥协的情非得已，也承载了这位帝王垂暮之年黯然独伤的地老天荒，更承载了李杨爱情在时光遗梦里的无了归期……